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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吩咐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吩咐。”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

    “正在书房里留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走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倒不知。”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

    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

    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叙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

    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

    “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赶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吓!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的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阻拦不住。

    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吵,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素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

    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开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要当耍!”

    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注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你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找寻,你倒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的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倒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听得,慌忙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

    “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头与你丈夫,平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叫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里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主听见闻氏说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倒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他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下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

    “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牌长不消辩得。虚则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

    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

    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吆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喝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道:“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

    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两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

    “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赶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

    ‘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

    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

    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叫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辩,知州相公说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卖放。有何理说?”喝叫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

    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找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释放宁家。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

    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比较差人。张千、李万,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妇相逢有日。且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陰德!”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退。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吩咐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陰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己侍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悦。

    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叫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

    万一箕下判断,有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理?”蓝道行画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

    高山番草,父子阁老。日月天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藉父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迁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复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音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内居住。沈襄从其言,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

    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适值御史路楷陰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

    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了死罪,监禁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后住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沈襄领命,径往保安。

    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门首。

    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张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轴,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往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叫他认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济宁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吩咐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务求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

    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

    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

    “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赙金的,也有馈赆仪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不一日,来到济宁。沈襄吩咐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然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提。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码头,府县官员都往唁吊。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祠堂之中。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父沈-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以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明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精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雄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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