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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作为淮海战役的一部分,三旅的任务是固守荟河,阻止敌西集团、也就是国军新编第七师北上,以确保十一纵和兄弟部队围攻宿城。防御作战,本来是陈秋石的强项,但这次情况却有些特殊,一是平原地区作战,地形单一,而新编第七师已经是美式装备了,机械化机动能力强,重火力强,还有一个坦克团;其次,新编第七师虽然是师的架子,实力编制却是一万五千多人,是三旅的四倍还多。

    参加兵团作战会议的,都是各个纵队的司令员政委,惟有十一纵多了个三旅旅长陈秋石,显然是三旅的任务特殊。

    前往兵团部的路上,陈秋石和韩子君并驾齐驱。韩子君说,老陈,我这个纵队司令员,能不能当好,全靠你们三旅了。你分析三旅的任务会是什么?

    陈秋石说,我也不清楚,可是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我怀疑是让我守荟河。

    韩子君想了想说,那好啊,防御正是你的强项啊。

    陈秋石说,韩司令,不瞒你说,这次西集团战斗,我什么任务都敢接受,就是不愿意守荟河。

    韩子君奇怪地问,为什么?荟河不是天险,也是障碍,易守难攻。再说,要守也至少是我们一个纵队守,不可能是你一个旅守。

    陈秋石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不过,我对这次战斗不太乐观。我分析了敌我力量和任务,我觉得宿城战役准备得有点仓促了,兵力可能不够。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可能有更多的保障西侧,守荟河的兵力不会超过一个旅。

    这年秋天,成城就率领原晋冀鲁豫野战军两个纵队南下,渡过黄河,同江淮野战军两个纵队合并为第九兵团,此次直接指挥蚌埠西侧宿城战役。

    这是两支部队合并后的第一次高层作战会议,上下级原来就有很多旧部故知,见面后大家异常兴奋。成城握着陈秋石的手说,当年我让你参加南下干部团,把你派到大别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责我不珍惜人才。我怎么不珍惜人才了,我要顾全大局啊。你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我们的战术专家给我带来了一个能守善攻的劲旅。

    成城说,宿城战役,是我来到江淮的第一场战役,也是我和你陈秋石见面后的第一次配合。陈秋石同志,你要给我捧场哦。

    陈秋石的心里又是一紧,马上说,不是配合,是我听从指挥。

    兵团参谋长部署作战任务的时候,各纵队首长都是摩拳擦掌,积极请战,惟有陈秋石沉默不语,眼看其他部队的任务都明确了,陈秋石越来越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脸也就越拉越长。

    一切都部署就绪,只剩下三旅了。参谋长放下指挥棒,请示道,司令员,最后一个任务,是不是请司令员直接指挥?

    成城向参谋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开始踱步,踱到陈秋石的身边,回过头来深沉地看了陈秋石一眼问,陈秋石同志,我想,下棋下到这一步,你应该清楚你的棋路了。

    霎时,指挥部里一片寂然,十几个兵团和纵队首长齐刷刷地扭过脸来看陈秋石,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这时候对于陈秋石的任务并不清楚。

    天寒地冻,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寒冷刺骨,陈秋石却是满头大汗,那是冷汗。陈秋石老老实实地说,首长,任务我是明确了,可是报告司令员,我没有把握。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和蔼爽朗的兵团司令,会突然发火。成城一拳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一阵乱跳。成城说,参谋长在部署任务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敢断言,整个兵团的作战计划你已经了然于心,对于贵部未来的作战任务,你更是心知肚明,但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对这个任务持排斥态度,你说是不是啊我的战术专家同志?

    陈秋石惶恐地站起来说,报告司令员,我的确有压力。

    成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废话,没有压力我会把任务交给你?我告诉你,小压力我不会交给你,中压力我不会交给你,大压力我还不会交给你。只有特大的压力,我才会把它交给你。你明白了吧?

    陈秋石说,我明白,可是我底气不足,我只能尽力而为。

    成城说,那不行,宿城战役开始之后,你必须保证在荟河北岸坚守两天以上,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两天之后,无论宿城战役结果如何,我都允许你撤退。

    其他的首长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让三旅固守荟河。陈秋石盯着沙盘,良久不语。韩子君有些着急,在一边说,老陈,先把任务接受下来,我们再想办法。

    陈秋石说,军中无戏言,我脑子一热把任务接受了,守不住怎么办?我的部队打光了是小事,可是荟河一旦失守,新编第七师突击北上,宿城攻坚部队就会腹背受敌,那我不是千古罪人吗?

    成城说,我给你调一个工兵连。

    陈秋石还是不表态,吭吭哧哧地说,防守正面太大,我一个旅根本撒不开。

    成城说,我再给你一个骑兵营。我手上的部队只有这些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陈秋石说,我不要骑兵营,那个地形,骑兵根本展不开,等到骑兵展开了,防线也就破了。

    成城强压怒火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秋石说,我不要增加兵力,我只要收缩防线。马头集以南,我鞭长莫及,防不胜防。

    成城大怒道,岂有此理!我让你防守,你一再讨价还价,这还像个旅长吗?我跟你讲清楚,荟河防线,二十三公里正面,全部由十一纵队三旅负责。陈秋石,回去让你的警卫员把你的床铺草给烧了。要么让敌人越过荟河,从你的尸体上踏过来,要么你把敌人挡在荟河以西,我给你打一副红木大床。散会!

    二

    秋末冬初,狂风卷着沙土在田野上呼啸,淮北平原一片萧瑟。

    经过一夜半天急行军,部队终于在荟河以东布防完毕,然而这只是常规防线,陈秋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能按常规打法了,按部就班地防守要点,等待敌人来攻,无异于坐以待毙。

    韩子君对陈秋石在兵团作战会上的表现深感忧虑,一是成城给陈秋石的压力太大,二是陈秋石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

    成城司令员对付陈秋石的办法是恩威并施,高压之下也有缓解措施。那次会后成城私下里跟韩子君说,你不要怕,陈秋石死不了,这个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压力。你等着,他一定会有对策的。

    同时,成城还给韩子君交底,他也充分考虑到荟河阻击战的艰巨,已经悄悄地做了绝密计划,从九纵和十纵各抽调了两个营,战斗前期参加宿城攻坚,第一阶段结束,立即西向,增援陈秋石。

    这样一说,韩子君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然而,陈秋石却始终不踏实,现在再给他一个旅都不够,别说两个营了。

    荟河布防之后,陈秋石就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勘察地形,不仅勘察防线,也勘察敌人可能进攻的路线。刘大楼提出,荟河来源于淮河,如果从上游放水,增加河面宽度,同时也就增加敌人防御的难度。冯知良提出,应在敌人赶到之前,迅速炸毁防御地段内三座大桥。同时在我防御阵地挖掘壕沟,阻敌机械化行动。

    按说,该想到的都想到了,陈秋石还是觉得不稳妥,兵力毕竟有限啊,一旦一处失守,被敌人撕裂了口子,那就如同洪水猛兽,不可阻挡。

    陈秋石交代,桥可以炸,路可以挖,但是现在都不要行动,有桥有路,敌人的进攻重点尚可判断,无桥无路,那就不知道敌人首先会从哪里进攻。

    旅部设在荟河岸边的黄村,头天晚上,陈秋石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分析地形敌情,他根据兵团作战会议的精神,几乎把整个战区未来十天的战局都看明白了。

    那一夜,是陈秋石抽烟最多的一夜,几乎把刘大楼给他搞的一点烟土消耗光了。当东边露出一抹晨曦的时候,陈秋石终于睡着了,只睡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醒了,坐起来就喊,冯知良!

    冯知良早已等在门外,应声而来。

    陈秋石让冯知良展开地图,然后问,你还记得我当年在太行山下指挥的那个漳河峪战斗吗?

    冯知良说,我研究过,战场移动十二公里,那是精彩的一笔。

    陈秋石说,你看看这个地形,除了荟河,哪里还有防守的价值?

    冯知良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除了荟河,哪里都没有防守价值。荟河以西根本无险可守。

    陈秋石说,那荟河以东呢?

    冯知良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旅长,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也太冒险了。一旦被敌人突破,那就不堪设想啊!

    陈秋石说,是啊,当年日军的水上大队要是避开我的漳河峪防线,抗大分校都完了,我那一次已经做好了杀头的准备了,可是鬼子他最后还是来了,我的脑袋也保住了。这次成城司令员让我的警卫员把我的床铺草烧了,我跟你说实话,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都认为这次完了。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我总算看到了守住荟河的惟一希望。那就是放弃荟河。

    冯知良两眼盯着地图,屏住呼吸,心跳得厉害。

    陈秋石说,是啊,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放弃荟河能保住荟河,包括成城司令员,包括章林坡,包括杨邑,也包括你。好了,这就是我的战机。在最没有可能的时候,往往存在着最大的可能。你来看!

    冯知良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陈秋石住处的,回到作战室里,他的两条腿还是软的。起先他认为陈秋石被逼疯了,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但是两个小时后,当他再也找不到守住荟河防线更好的办法的时候,他就不能不承认,陈秋石这步险棋,不仅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一定是一步高棋。

    这之后,冯知良就为了落实陈秋石的计划展开了紧张而秘密的行动,这简直就是一个阴谋,既欺骗了敌人,也欺骗了上级,既不为敌人的情报机关所能察觉,也完全出于内部决策者的意料之外。在谋划的过程中,他既诚惶诚恐又亢奋不已。他终于成了陈秋石最得力的助手,最可靠的同盟,即便这一仗打死,他也可以瞑目了。

    两个月前,冯知良是被一根绳子捆到颖淮岗的,而且是陈九川亲自押送。

    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给他一个既往不咎留用察看的处分,他还能够继续当他的作战科长。当陈秋石亲自为他松绑,并向他宣布这个处分决定的时候,他几乎愤怒了,大喊大叫,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处分我,让我到战斗连队去吧,让我用战斗行动洗刷我的耻辱!

    关于冯知良的处理,在旅部是有过激烈争论的。冯知良被押到的时候,旅部正好在开会,总结新式整军运动情况。陈九川把冯知良推得踉踉跄跄。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人一头闯进会场,把大家吓了一跳。陈秋石站起来问,怎么回事?

    陈九川义愤填膺地把审讯龙柏的情况一五一十报告了,几个首长盯着冯知良,目光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袁春梅说,这件事情我知道,本来还要观察的,既然公开了,还有什么话说,拉出去毙了!

    赵子明说,老陈,咱们也来个挥泪斩马谡吧。

    陈秋石站着没动,看看冯知良,又看看大家,突然笑了说,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冯知良的问题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现在才清楚?我跟诸位同志哥交个底,冯知良的事情我早都知道。后来有很多次,他想向我坦白他在军事调处期间做过的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在观察他,我在观察中发现,这个同志并没有变节。

    袁春梅冷笑说,陈秋石同志,你不能毫无原则姑息养奸。你要知道,当初污蔑你同国军暗送秋波,就是出自这个叛徒的手笔,而且是按照敌人的意志。

    陈秋石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还要看实质;不能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袁春梅同志,我问你,在冯知良污蔑我的这件事情上,敌人达到什么目的了呢,真的把我们的淮上独立旅搞垮了?没有,反而被我们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从而夺取了西华山和西黄集战斗的胜利。从一定程度上讲,冯知良的错误行为,反而帮助了我们的战争。

    袁春梅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主观愿望和客观效果不能混为一谈。无论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能容忍冯知良的变节行为。

    陈秋石说,我坚决不同意把冯知良的问题定性为变节行为,我只认为冯知良同志犯了错误,被敌人抓住了弱点。敌人耍了阴谋,使了手段,冯知良同志也是敌人阴谋的受害者。而后来呢,冯知良同志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从军事调处结束到现在,这个同志勤勤恳恳,一直在创造条件立功赎罪。所以,我建议,对冯知良同志留用察看。

    袁春梅大声嚷嚷,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绝不能允许冯知良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作战指挥部门工作。

    赵子明见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也感到很为难。赵子明思来想去,最后和了一把稀泥说,我看这样,关于冯知良的问题,今天不做结论,让冯知良把事件的前因后果写个检讨。我们大家都冷静一下,过两天看冯知良的态度,再做决定。

    有了赵子明的这句话,陈秋石和袁春梅都不做声了,后来陈秋石亲自上前给冯知良松了绑。

    那个下午,冯知良满肚子话,滔滔不绝地写在了纸上,他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灵魂,暴露了丑恶,把他同王梧桐交往、被龙柏捉奸以及龙柏诱骗他写诬告信的过程,详细地披露了,甚至连敌人使用兽用春药在生理上摧毁他的细节都毫无保留。第二天这份检查在旅首长中间传阅,几位首长除了叹息冯知良的失足,更多的是对敌人阴谋的痛恨。这天,终于一致通过对冯知良留用察看的提议。

    只不过,这一次陈秋石的想法过于出格,风险太大。冯知良在制订计划的时候,脑子里经常琢磨,万一失败怎么办,万一失败他就把全部责任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杀头他去。可是他又知道,没有万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万一这个计划失败了,陈秋石的责任是一百个冯知良也承担不起的。

    三

    农历十一月初二,陈秋石带着刘大楼和冯知良,越过纵队,驰骋二十多公里,直接到兵团部去了。

    成城当时正和参谋长下棋,见陈秋石一行风尘仆仆地赶到,吃惊地问,大战在即,你到兵团部来干什么?

    陈秋石说,首长,请到作战室,我把我的最新思路向首长汇报。

    成城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哈哈一笑说,好,我就知道,你陈秋石必有制胜良策,老汉洗耳恭听。

    在兵团部作战室里,陈秋石只讲了三分钟不到,集中的意思有两个,一个是空间的,把战场东移十公里,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构筑二道防御工事,这也是三旅真正的防御体系;二是时间上的,迫使国军新编第七师在宿城战役发起的前一天进攻荟河。

    陈秋石的话还没有讲完,成城的脸色就变了,瞪着陈秋石大骂,你陈秋石安的什么心,你是想指挥整个兵团啊,你是想牵着我的鼻子走啊?啊,东移十公里,亏你想得出来,你是想让整个兵团给你擦屁股啊?提前一天,他妈的国民党能听你的指挥吗?他要是不提前,你能拿机关枪把他撵过来吗?

    陈秋石一言不发,微笑。

    成城吼着吼着,突然不吼了,盯着陈秋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参谋长,猛地一拍脑门说,啊,是啊,有道理啊,死守是有困难,变被动为主动,以时间换空间,两个纵队虚晃一枪,虎驱羊群,羊群怎么能把虎缠住呢?

    参谋长说,司令员,陈秋石同志这个战术专家确实名不虚传。我刚才一直在分析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的地形,看似平淡,但稍加修整,这就是一个坚固的防御阵地。陈旅长提出的以时间换空间,我们可以理解为把一个兵团的兵力当作两个兵团使用,把一个战役当成两个战役打,把一个战场当作两个战场使用。陈秋石同志借用的两个纵队,从行动路线上看,正是集结宿城的路线,用半天时间帮助陈秋石打两仗,完全是顺手牵羊的事情。

    成城还不放心,我这里大部队一动,宿城的敌人转移怎么办,夹击我兵团主力怎么办?

    参谋长说,司令员,那样的话,战役就活了,西边敲山震虎,东边围点打援,那比我们原先的作战计划还要出彩。把西边的敌人放进来打,把他打烂之后再撵回荟河以西。陈旅长,你是这样设计的吗?

    陈秋石回答,参谋长一语道破天机。

    成城沉默了,沉默很久,突然一拍桌子说,不行,我不能同意。

    陈秋石说,司令员是担心我守不住牛尾岗至当阳河的防线,让整个兵团腹背受敌。

    成城咧嘴笑了,哈哈,不是,你陈秋石既然把整个战局都分析到了,你还能守不住防线?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同意,因为我不想被一个旅长指挥。

    陈秋石说,除非首长有更好的办法,否则,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成城说,我当然有更好的办法。不过我现在不告诉你。你在兵团住一夜,待命。

    陈秋石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大声说,我服从。

    那天兵团开了半夜会,到了第二天早上,华东野战军第九兵团七号命令形成了,十一纵三旅即刻启动最新防御作战方案,三旅旅长陈秋石为战役第一阶段西集团总指挥,协调九纵、十纵并加强十一纵之一旅,于农历十一月初十之前,对进驻阻击战之敌形成包围态势,静观敌变,分隔穿插,迫敌东向,并相机转移战场,在牛尾岗至当阳河一线,对敌实施阻击,坚决阻敌于荟河以西。

    陈秋石最后向成城提出的要求,是增援一个榴弹炮营,据说整个兵团只有两个榴弹炮团,但是成城终于还是同意了。这个榴弹炮营成了陈秋石手上的一个秘密法宝,由陈秋石亲自指挥使用。

    四

    杨邑嘴里衔着一只大烟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人称为疯子的女人,半天没有说话。

    疯女人昨天夜里被巡逻队在左家庄东南抓获,起先以为是共军的探子,后来搞清楚了,原来是师部政训处的打字员王梧桐,搜遍全身,并没有发现情报。

    当年军事调处失败,工作人员各回各部,然而王梧桐自从同冯知良失去联系,就一病不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两手发抖,嘴角流口水,而且胡言乱语,天天骂郭得树过河拆桥,玩弄阴谋诡计。有时候半夜里发出尖叫,把女子宿舍搞得乌烟瘴气。

    情况报到章林坡那里,章林坡说,他妈的,这个女人还真是跟共军搞出感情了,多给她点复员金,让她滚蛋。

    听说复员,王梧桐的病情一下子就减轻了很多,她打算卷了铺盖就到杜家老楼去找冯知良。这件事情被郭得树知道了,赶紧找章林坡劝阻。郭得树说,经过反复考察,王梧桐就是一个女二百五,王梧桐同共军冯知良之间的关系纯粹是男女关系,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情报交易。这个人放走无益,留下无害,没准以后会有用场。

    章林坡说,有什么用处?疯疯癫癫地,天天念叨她那个共军情人,真他妈的不要脸,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个舅舅在国防部,老子恨不得毙了她!

    郭得树说,冯知良已经按照我们的意图把陈秋石臭了一下,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们现在也不必逼他,就让他体面地回到共军内部,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起爆。所以说,不能让王梧桐去捣乱。不能再让她留在机要室了,弄到政训处算了。

    政训处的军官要同国民党地方党部和地方士绅打交道,了解民情民俗以及治安情况。王梧桐和两个同行在左家庄呆了一个上午,就搞清楚了,冯知良刚刚被捕。那顿中午饭王梧桐味同嚼蜡,下午返回师部的时候就悄悄地查看了路线,后半夜偷了一匹马,直奔荟河东岸,没想到在左家庄被杨邑手下的巡逻队发现了。

    杨邑刚见到王梧桐的时候,她还大吵大闹,拳打脚踢,像个母兽。两个兵扭住她,还很费劲。

    杨邑问,你到荟河去干什么?

    王梧桐直截了当地说,找我男人。

    杨邑说,大言不惭,哪里有你的男人?难道你不知道,两军对垒,那边就是共军的阵地啊!

    王梧桐说,什么两军对垒?当年你们当官的是怎么说的,什么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这些狗官利用了我,毁了冯知良,你们伤天害理,你们狼心狗肺,你们缺德冒烟,你们生了孩子没屁眼儿

    杨邑看着王梧桐说,王梧桐,我问你,如果我把你放了,到了荟河东岸,见到冯知良,你会怎么说?

    王梧桐说,你别管,那是我的事。

    杨邑说,那好,我写一封信,你带在身上,交给他们的旅长陈秋石。

    王梧桐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一会儿,王梧桐说,你不会又是利用我搞离间计吧,我不能给你们当枪使。

    杨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的,陈秋石是我的学生,他们那个部队有好多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们国军和共军的关系,是理不清扯不断的关系,就像你和冯知良的关系。虽然各为其主,但是我们个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我这封信,不是搞离间计,也不是下战书,说到底就是一封家常的问候信,再说到底,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路条。我成全你。

    王梧桐直愣愣地看着杨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眼前的这个杨旅长,王梧桐过去是认识的,也听说这个人比较仁义,深得部属爱戴,还是个战术专家,在抗战中同淮上支队一起打了不少漂亮仗,官亭埠战役中他也是重要指挥官。这次落到他的手里,也许真是因祸得福啊!

    杨邑见王梧桐安静下来了,挥挥手示意士兵放开她,然后说,王梧桐,既然我把你放走,你也可以算是我的信使。你这个样子不行,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我马上叫人来,带你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中午好好吃饭。饭后,我派人送你过荟河。

    王梧桐怔怔地看着杨邑,热泪突然盈眶,嘴里喃喃地说,长官,这是真的?

    当天下午,王梧桐果然带着杨邑的亲笔信上路了。在荟河以西,由杨邑手下的一名连长带领一个警卫班护送,到了北段的风云桥头,连长选了一个位置喊话,共军兄弟们,我们旅长杨邑将军派遣王梧桐上尉给贵军旅长陈秋石将军送信,请不要开枪。

    隔岸防守的部队是刘锁柱营,接到报告,刘锁柱亲自到河岸观察,王梧桐他是认识的。刘锁柱见国民党军只有一个班,而且那个女军官确实是王梧桐,就不再请示了,自作主张带着一个班,从风云桥头跑步过来,两边很默契地交接,分别的时候,互相还敬了礼。

    杨邑给陈秋石的信出乎意料的简单——

    秋石兄:淮上分手,遂成陌路,心中坎坷,难以尽述。今送去王梧桐女士。恋爱中人,迷途羔羊,望善待之。愚师杨邑拙笔

    陈秋石接到这封信,良久不语。尽管杨邑信中既没有提到战争,也没有提到师生之谊,但仅凭杨邑对待王梧桐的态度,陈秋石也能感受几分性情。寥寥数语,字里行间,还有几分无奈,几分苍凉。

    王梧桐当天就换了军装,被分配在阵线报社给梁楚韵当副手,以后在甄别的时候,因为她是在荟河战役之前主动投奔过来的,被定性为起义,在渡江战役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五

    袁春梅是在突然间产生那个联想的——陈九川到底是谁的儿子,陈九川同陈秋石之间会不会有血缘关系?这个想法产生的时候,她正在观看“铁锤支队”的攻坚战术表演。陈九川在动员大会上讲话,腰板笔挺,一只手卡着腰,小眼睛炯炯有神,声若洪钟。陈九川从当前的战局讲到“铁锤支队”的任务,从战术训练讲到思想作风,一二三四,头头是道。

    “铁锤支队”经过筛选,现有两个营两个连,并且配属了工兵排、云梯排,还有一个庞大的运输队,作为一个独立的攻坚部队而存在。陈九川虽然还是三团的副团长,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三团的工作,而成为“铁锤支队”的一号首长。

    当新的荟河防御作战方案基本成熟之后,陈秋石委托袁春梅到“铁锤支队”驻队,反复向陈九川灌输全局观念,强化服从意识。袁春梅找陈九川长谈一次,同时还做了两件事,一是教会了陈九川写情书,二是教会了陈九川做报告。陈九川在“铁锤支队”训练誓师大会的动员报告,每一句话都是袁春梅教的。连续两个傍晚,袁春梅让陈九川到河湾里,面对竹林树木和滔滔河水,慷慨陈词。袁春梅望着这个一天天强壮并成熟的年轻指挥员,心里很有成就感。袁春梅对陈九川有个昵称,叫“锤子”不过这个雅号是袁春梅的专利,其他人是不敢用的。

    离开“铁锤支队”的那个下午,陈九川亲自把袁春梅送到龙湾。袁春梅下马说,转眼之间,我回到江淮已经四个年头了,这几年我眼看着你从一个不自觉的少年革命者到一个有胆有识有勇有谋的指挥员,我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陈九川说,袁副政委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来世做牛做马

    袁春梅赶紧打断说,锤子,这样的话以后再也不要说了,我们革命者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尤其不能做牛做马。在这次荟河防御作战中,你要记住,第一是服从命令,第二还是服从命令。这不仅是陈旅长对你的要求,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陈九川说,我记住了。

    袁春梅从“铁锤支队”回到旅部的当晚,遇到一件高兴的事情,原来是郑秉杰来了。郑秉杰现在是江淮省委派遣的支前委员会主任,到十一纵协商支前工作,顺便回老部队看看。当晚旅部搞了一个猪头,炖了一锅白菜粉条,款待郑秉杰,还喝了一点酒。

    饭后袁春梅陪郑秉杰去郑店,路上袁春梅问,郑主任,听说当年陈九川母子到东河口,最先接触的就是你,是吗?

    郑秉杰说,是啊。

    袁春梅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好像一直是个谜。陈九川当时年幼,没有记忆,但我估计黄寒梅应该跟你说过来历。

    郑秉杰想了半天说,差不多有十五六年了,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感觉陈九川同陈秋石同志有关系。

    袁春梅心里一动,看了郑秉杰一眼,等他的下文。

    郑秉杰说,黄寒梅当年到东河口的时候,我记得她最早说的是来自玫山的隐贤集,但是后来又改口了,说他们母子来自胭脂河。而且她到东河口当年秋天,曾经离开过几天,据她当时的东家老桂说,她是到隐贤集了。我在淮上支队的时候,了解过陈秋石同志的情况,陈秋石也是隐贤集人。他是民国十七年离家出走的,那个时候他的孩子刚刚满月。而陈家圩子上土匪,是民国二十一年春天,黄寒梅和陈九川到东河口,也是这年春天,具体日子我记不清楚了。据隐贤集的老人讲,土匪董占水抢劫了陈家圩子,只杀了老两口,陈家儿媳和孙子并没有罹难。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呢,我怀疑他们就是流落到东河口的黄寒梅娘儿俩。

    袁春梅惊讶地说,没想到你了解得这么详细!

    郑秉杰说,当然,我原先就有疑问,可是那时候没想到调查,前年到地方工作,隐贤集和胭脂河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

    袁春梅说,我跟你讲,我也一直有这个感觉,但是我没有依据。我的疑问有两个,一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妻子名字叫蔡菊花而不是黄寒梅,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叫陈继业而不是陈九川;第二个是,陈秋石同志的孩子出生在民国十七年,而陈九川的档案记录是出生在民国十六年,陈九川的年龄比陈秋石的儿子大一岁零六天。

    郑秉杰说,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蔡菊花变成黄寒梅、陈继业变成陈九川,不难解释,大别山里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从土匪手里逃出命的,都会改名字,防止土匪的眼线赶尽杀绝。至于年龄倒是个问题,为什么会多出一岁零六天,如果没有这一岁零六天的差距,我们基本上就可以做出结论,陈九川就是陈秋石同志的后代。

    郑秉杰说完,他自己有些吃惊,袁春梅也有些激动。袁春梅说,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对陈秋石同志就是个天大的福音,对我们的革命事业也是一个贡献。郑主任,你在地方担任领导,比我们要便利得多,这件事情还是请你多费心。

    郑秉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对黄寒梅和陈九川母子,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为陈旅长找到骨肉,对黄寒梅在天之灵也是个慰藉。

    袁春梅说,不过,在这件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要保密,尤其不能让陈秋石同志知道,以防止他情绪波动。这些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如果没有确切的把握,这层窗户纸是不能捅破的。

    六

    荟河防御战于农历十一月初十拉开帷幕。头两天,情报称共军两个纵队分别从宿城北和阳刚集向荟河运动,章林坡根本不相信。根据章林坡对战局的把握,宿城战役在即,共军不可能另外抽出两个纵队来防守荟河。第二天,国军战区侦察机从头上掠过,不久就通报下来了,共军果然有大部队向荟河运动。

    茫茫平原,一览无余,飞机侦察的结果应该是可靠的。当天中午,集团军的命令就下来了,着新编第七师火速拔营,在共军大部队立足未稳之际,突击荟河,抢占滩头阵地。

    章林坡相信了,杨邑却不相信。杨邑接到拔营的命令之后,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很长时间,然后对参谋说,把电话接乔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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