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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战争结束了,战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或者说是严泽光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二十七师的四路浅纵深穿插准备搞得轰轰烈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沈东阳的第一突击队枕戈待旦,一触即发。原计划是十天,后来说推迟到二十天,再往后推迟,严泽光就知道,还是没戏了。战争结束了。牛刀小试,匆匆忙忙,没有二十七师什么事。

    当然,总结表彰大会上讲得好听,说二十七师固守玉田方向,给对方造成了很大压力,牵制了对方有生力量,等等。严泽光边听边在心里骂娘,妈的,把老子当孩子哄,朝屁股上踢一脚又给嘴里塞一块糖,什么破卵子牵制,小儿科!

    但有一点严泽光听了很受用,那就是二十七师最早提出来的放弃大正面推进,开展浅纵深穿插的战术原则,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广泛运用。

    严泽光听表扬的时候想起了当初贾军长到槟辉山上说的,他兵马未动,就指挥了半个战区,指的就是他的战术原则指挥了半个战区。后来有些部队在总结战例的时候,特意指出了二十七师提出的尽量减少坦克和重炮等使用,以少量精锐步兵乃至特种步兵突击穿插,在对方腹地展开,切断对方同纵深的衔接,使其兵力丧失战术意义等等打法,都是科学的,符合客观实际。

    而这些想法,都是沈东阳最先提出来的。

    命令是突然下达的,提前没有一点风声。接到停止行动的命令,严泽光坐在指挥部里半天没有说话。张省相嘀咕说“怎么说不打了就不打了呢,难道这是遛狗吗?把我们二十七师当狗遛了一遍。”

    严泽光抽了一阵烟,出了门,对王铁山说“走,去看看我们的敢死队,给他们下免死牌。”

    到了萨莫拉,严泽光老远就站住了,他看见沈东阳一干人等正在忙乎,搞通讯接力对接。这也是沈东阳的点子,怕陷入深山老林电台失灵,所以搞了一套接力方案。

    见师长和副师长过来,沈东阳跑来敬礼。

    严泽光问“这东西好用吗?”

    沈东阳说“线形差点,网形可以。十八部步话机,加上四部电台,形成联网,接力是不成问题的。”

    严泽光说“你敢肯定?”

    沈东阳说“我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

    严泽光点点头说“是啊,我知道你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可是有人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国际玩笑!”

    沈东阳瞪大了眼睛问“难道?”

    严泽光说“把气门芯拔掉,把篮球给我扔掉!”

    沈东阳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第一突击队写血书的血都够给一个伤员输血的了,怎么能这样?”

    严泽光说“东阳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我现在感觉这个世界有两个最背时的人,你和我。”

    停了停又说“还有王副师长。”

    王铁山笑道“我是副手。有活做,最幸福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幸福的。没有活做,最倒霉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倒霉的。”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啊啊,老王啊,你有很多话都不在点子上,这句话最在点子上。”

    沈东阳说“难道,难道不可改变了吗?”

    严泽光说“当然可以改变,等你当了军委主席再说吧。”

    2

    一道停战命令下来,部队就像打足了气又被突然被拔掉气门芯的皮球,瘪瘪洼洼地在边境线上又过了一个月屁淡筋松的日子,这就班师回朝了。

    火车穿过十万大山,穿过长江,穿过黄河,又回到了起点。

    严泽光和王铁山坐在软卧车厢里下棋。严泽光从来都让王铁山一个车,过去从来都是严泽光赢,但现在不行了,不让车赢起来都费劲,居然还输了两盘。输到第三盘,严泽光不干了,把棋盘一推说“什么鸟棋,这象棋有问题。”

    王铁山说“这真是浑不讲理,只听说过拉不下屎怪茅厕,还没听说过下不赢棋怪棋盘的,你严师长不讲理都有发明创造。”

    快到相州市的时候,沈东阳手持文件夹进来说“报告首长,相州市十万人民自发上街,夹道欢迎我部凯旋归来!司令部拟下通知,先头部队一团拟在沙河兵站下车,整队入城!”

    严泽光看着王铁山“乐呵呵地说,伙计,麻烦又来了,你说咋办?”

    王铁山说“,什么麻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通知各团,整顿军容风纪,耀武扬威。”

    严泽光说“枪都没放一响,就凯旋了,还夹道欢迎,脸上挂不住啊。”

    王铁山说“就算是演习吧,人民群众箪食壶浆也是正常的。”

    严泽光说“现在我宣布,严泽光同志因健康原因,在沙河兵站下车后即进入701野战医院养病,在严泽光同志离职期间,王铁山同志代理师长。”

    王铁山瞠目结舌“你这是干什么?”

    严泽光狡黠一笑说“往后一周,相州市委市政府将会为二十七师首长接风,慰问,联欢,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介绍老婆。这一套你老王得心应手,你去对付吧。本师长养病去也!”

    部队归建后差不多闹腾了一个多月,果然像严泽光预料的那样,接风,慰问,联欢,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介绍老婆,给家属安排工作,掀起了一阵拥军的高xdx潮。

    但凡需要领导出面,大都是马政委和王铁山斡旋,严泽光很少出现。严泽光很爱面子,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些热烈祝贺的话,部队出去轰轰烈烈,连个仗屁股也没有落上打,有什么好炫耀的呢。

    一个月下来,王铁山拍着肚皮对严泽光说“你知道这里面装了多少东西吗?”

    严泽光说“大粪一盆。”

    王铁山说“至少有二十斤茅台,光酒就价值五千元以上,多数都是替你喝的。”

    严泽光说“那好,我让妞妞今晚就把你们家的酒拿几瓶过来,堤外损失堤内补。”

    3

    因为有了一次引而不发的边境任务,部队归建后,要修订师史。按照严泽光的批示,要将有关特殊战例拿出来重新分析研究,总结经验教训。成绩部分宜粗不宜细,问题部分,宜细不宜粗。对于严泽光的这个批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石得法和一团副政委章济泽认为,严泽光现在是师长,师长主导修改师史,无疑是给双榆树战斗盖棺定论的最好时机。没有等师史办的工作人员下手,石得法就指挥一团司令部在作战室里摆上了双榆树地形沙盘,自作聪明地将两支进攻部队取代号为“严支队”和“王支队”以至于这两个称谓此后在二十七师流传一时。石得法的“严支队”苦心孤诣研究了半个多月,终于拿出了一份洋洋洒洒三万多字的关于双榆树战斗若干问题释疑,从方案的周密性、科学性和实战的灵活性等等方面,论证了严泽光战术计划无可挑剔的真理价值。至于敌情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变化,石得法的解释是,敌人的兵力并没有增加,只不过是敌人的快速机动使我方产生了错觉,误认为敌人实际兵力和情报兵力不符。对于主攻营没有及时调整战术,石得法用了十四个字来概括,即:审时度势,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这份材料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在肯定一营行动正确的同时,必然否定了二营的行动。

    这边石得法和章济泽斗志昂扬,那边郭靖海和三团团长朱振国也闻风而动。

    朱振国在双榆树战斗的时候是连长,比郭靖海资历稍长,做人也相对温和一些,但在双榆树战斗的问题上,却从来不妥协。朱振国将严泽光关于修订师史的批示看了又看,就看出问题了。朱振国认为,成绩部分宜粗不宜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淡化二营的历史功绩,使一营和二营处在同等位置上。问题部分宜细不宜粗,是为了突出二营的战术失误,通过战术检讨,将二营的正确行动打上问号。当然这只是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只要严泽光在二十七师当师长,就有可能会出现第二步、第三步。朱振国对郭靖海说“严师长这个批示很重要,如果在严师长的任上,完成了修订师史的任务,往后,也就只能以这个作为依据了。”

    郭靖海说“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就一条,维护组织结论。”

    朱振国说“组织结论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拿出来重新论证,那就势必有推翻的意图。郭政委你当时是突击队队长,你最有发言权。”

    郭靖海说“你放心,我郭靖海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对双榆树战斗,我比谁都清楚。这段时间,团长你抓部队,我用主要精力来打双榆树。”

    朱振国说“那好,就这么分工。”

    在所谓的“王支队”里,郭靖海是众所周知的主力干将,这不仅是因为郭靖海此人铁皮脑袋不怕打,更重要的是,在双榆树战斗中他是二营的突击排长,记特大功一次,可以说双榆树战斗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这种荣誉在其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环节都程度不同地起着作用。没有谁比郭靖海更有理由、更加坚定地捍卫双榆树战斗的组织结论了。当然,事实上组织的结论也基本上是以他提供的依据作为依据的。

    郭靖海经过几个昼夜的苦思冥想,终于准备了一份多达四十多页的双榆树秘档,就双榆树战前双方兵力对比、敌情条件、我方态势以及战斗发起之后战场形式的变化和我方应对的措施,逐条进行分析,并附有示意图和数字统计表,以证明二营当机立断离开二号高地、直扑双榆树主峰,完成任务和支援一营同步进行,消灭敌人和保护自己相得益彰“实乃灵活机动之典型范例”

    后来师史办的工作人员果然分别找石得法和郭靖海等人了解双榆树战斗情况,结果弄得骑虎难下。石得法的关于双榆树战斗若干问题释疑言之凿凿,不仅分析了当时当地的诸多情况,而且就一营的决心展望了更佳的战果,基本上否定了二营的功绩。郭靖海的双榆树秘档则持完全相反的观点,从字里行间推敲,郭靖海的声音坚定而又强硬:没有二营的灵活机动,就没有双榆树战斗的胜利,甚至就没有一营的今天。郭靖海的材料里,有一句很有杀伤力的结论,没有二营的以变应变,战斗结局将是不堪设想的。

    难题再一次摆到了师史办的面前,最终又少了常委会。但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没有引起争论。

    严泽光说“双榆树战斗已经由组织上下了结论,我无条件地接受。师史办公室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扰,秉笔直书。只要我严泽光还活着,就不许再提此事。请同志们以大局为重,维护常委班子的团结,不要再煽风点火了。”

    王铁山也当即响应:“拥护严师长的意见。我是坚决支持严师长的工作的。争论也是一种支持。以后谁对严师长有意见,请你当面向他提。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做小动作,我就把他交给严师长。我这个副师长,在工作上是师长的助手,在难题面前我是师长的扶手,在训练改革中我是师长的帮手。我可以当这个手那个手,但绝不搞阳奉阴违的两手。”

    严泽光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槟辉地区作战虽然无功而返,但是我们师党委的团结得到了高度的检验。和平时期部队行政管理有条不紊稳步前进,王副师长功不可没。关于双榆树战斗,是我们二十七师的整体荣誉,以后再听谁说什么‘严支队’‘王支队’,抓住了,以破坏领导团结论处。”

    一场风波被严泽光和王铁山联手强硬地平息下去了。

    4

    旧的烦恼刚刚过去,新的无聊又开始了。

    部队归建之后,两家又住在了一起,不同的是,严泽光是单独的两层小楼,院内有假山花台,师长政委各一套。王铁山和于副政委共一幢平房。尽管严泽光的独楼小院很宽敞,王铁山的平房相对狭窄,但是王雅歌还是常常去王铁山家蹭饭,孙芳却很少去王雅歌家。

    严泽光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前线回来后,严泽光有很长时间都在郁闷着,把工作上的事情多数推给了副师长。

    师里决定改建招待所,董副师长拿着预算找严泽光签字,严泽光把大手一挥说“这种小事情,你和后勤部长两个人就定了,以后不要请示我了。”

    董副师长惊讶地看着严泽光说“这涉及到大笔经费,常委会规定,必须由师长政委审批。”

    严泽光说“我又不懂财会,我审批什么?你们找专家拿意见,上会讨论。”

    董副师长说“有些事情需要上会讨论,有些就是你师长政委的权限。”

    严泽光说“我有多大权限,你就有多大权限。你合理使用权限是天经地义的,你滥用权力,纪检部门找你麻烦,我不管。”

    但是师长就是师长,干部问题,开支问题,装备问题,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师长拍板。严泽光终于急了,有一次开会,严泽光居然说“以后,训练的事情,装备的事情,管理的事情,统统由王副师长分管。后勤的事情,教育的事情,建设的事情,统统由董副师长分管。不要什么婆婆妈妈的事情都来向我请示,你们签字就行了。”

    董副师长惊问“什么都让我们管了,那你分管什么?”

    严泽光说“你们两个分管一切,我分管你们两个。”

    事实上,严泽光连两个副师长的工作也很少过问,每周开一次首长办公会,每月开一次常委会,听听汇报,训训部门主管,然后就钻进自己的办公室看书,看战例。到了星期天,开着吉普车,背上小口径步枪,到西大营北边的蜂皇山上打猎。

    董副师长说“乖乖,我们两个副师长权力好大啊,这伙计,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甩手掌柜。”

    王铁山笑道“甩手掌柜?那是因为没有仗打,要是在战场上你看看,要是打仗,墙上钉根钉子,钉什么钉子,在哪里钉,怎么钉,他都要管。”

    有一个星期天严泽光没有出去打猎,在院子里闲逛,碰上高中生王奇,说:“小家伙过来。”

    王奇拍着篮球说“干什么,我有事。”

    严泽光说“他妈的,好大的口气!你爸爸都听我的,你居然说你有事。你的事比我的事大吗?”

    王奇说“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王奇很不耐烦,但还是过来了。

    严泽光说“王奇,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王奇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儿子。”

    严泽光说“不是,你是我的儿子,想当年,你爸爸妈妈没有孩子,我们家已经有了你姐姐,就把你抱给你爸爸当儿子了。”

    王奇被说糊涂了,嘴硬说“我才不信呢。”

    严泽光说“信不信由你。我再问你,你是想要师长爸爸呢,还是想要副师长爸爸?”

    王奇说“我是副师长的儿子,不想当师长的儿子。”停了停又说“我姐姐说,你不是好爸爸。”

    严泽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阴阳怪气地问“这话真是你姐姐说的?”

    王奇乐了,嘻皮笑脸地说“信不信由你。”

    严泽光说“滚,玩你的篮球去!”

    王奇说“骂人,师长还骂人?”

    严泽光说“臭小子,等你长大了,我把你送到连队去,天天训你个狗东西!”

    到了下个星期天,王奇在操场练球,一个人投篮,有一搭无一搭的。这时候严泽光背着手走过来说“王奇,一个人打球好玩吗?”

    王奇说“不好玩,但是我愿意一个人玩。”

    严泽光说“一个人玩球就好比一个人喝酒,一点味道没有。打球这东西,你得有对手,得有人跟你抢,得有人跟你比着投篮。来,把球给我,我陪你玩。”

    王奇把球夹在胳肢窝下说“怎么玩?”

    严泽光说:“分头啊,抢啊,一个人就是一支球队,谁抢了谁投篮,积分,一球一分,十分定输赢。”

    王奇说“输赢有什么说头?”

    严泽光说“哈,你这小子,还想跟老子赌博?这样吧,你输了,叫我爹爹。”

    王奇说“那不行,我有爸爸。”

    严泽光说“怎么不行,你姐姐也有爸爸,可是你姐姐不也有爹爹吗?”

    王奇歪起脑袋想想说“也行。可是你要输了呢?”

    严泽光说“我输了我叫你儿子。”

    王奇抗议说“你欺负人,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要是输了,把你那支小口径给我。”

    严泽光说“狗东西,你口气还不小!我那小口径是打猎用的,给了你瞎打,打出事了,你未成年人不用坐牢,老子的师长就当不成了。”

    王奇说“那就算了。”

    严泽光说“这样,我输了我给你买一支气枪,星期天咱爷俩去郊区山里打鸟。”

    王奇顿时来了精神,叫道“好主意,我同意。不过你说话要算话,说话不算王八蛋。”

    严泽光二话不说,上去照王奇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小混蛋,老子这么大个师长,说话还能不算?”

    然后就开战。一个小老头,一个小胖子,你来我往,左冲右突,好不热闹,惹来一群干部战士在外面看稀奇。王铁山也听说了,溜达过来在操场外面看,看得直摇头说“这个老严啊,没球仗打了,堕落到这个地步,跟孩子玩。”

    严泽光球技不怎么样,虽然战术玩得花团锦簇,但老是犯规,王奇抗议也没有用,他还是照样犯规,但犯规也没有用,他投篮不准。满头大汗地打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王奇领先。严泽光说话算话,当真派人去市里买了一支气枪,第二个星期天还当真开着吉普车,把王奇拉到山里打鸟去了。

    那天晚上回来,爷俩收获不小,王奇打了几只麻雀,严泽光打了两只野兔子,一老一少耀武扬威地回来,直接到王铁山的家里,把东西往院子里一放,严泽光趾高气扬地喊“孙芳,搞饭!”

    王铁山出了门说“老严,你这个老不正常,你现在闲得手痒,你可别把我的儿子教唆坏了,他还要考大学呢!”

    严泽光说“你老王就是鼠目寸光,考大学怎么啦?考大学算个鸟。这个兔崽子枪法很好,是个扛枪吃粮的料,考大学就给我考军事院校,回来给我当排长!”

    王铁山说“考不上你负责啊!”严泽光说“我负责就我负责,屁大个事儿!”

    5

    这年秋天,严泽光突然接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看完信,如雷贯耳,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半天没有出门。

    首长:

    请允许我先说一声对不起。还记得二十八年前的毛田坝遭遇战吗?提到这次战斗,你一定首先就会想到杨桃。是的,我就是您派去抬送杨桃的四名战士之一,后来牺牲了两名同志,我又成了活下来的两名战士之一。现在,那位同志也病故了,我就成了那四名战士中的唯一幸存者。

    这些年来,这件事情一直压在我的心上,今天我要向首长汇报真实的情况了。那天后半夜,我们回到了毛田坝,向您汇报说,杨桃同志在我们抬送的路上丢失了,这是事实。但是我们隐瞒了一个细节,杨桃同志并不是无缘无故丢失的,而是因为我们迷路了,在迷路的过程中,我们遇上了一个人,他说他是被土匪绑架上山的郎中,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当时就拉开了抢栓,要枪毙这个“匪医”后来郎中就逃跑了,我们怕他去给土匪报信,就拼命地追呀追,我们没有追上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杨桃同志也不见了。您当时的心情暴怒,我们怕您知道这个情况后追究我们的责任,追究我们不仅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还因为这个错误丢了杨桃,所以我们就隐瞒了这个细节。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想,杨桃的突然失踪非常可疑,因为杨桃同志身负重伤,不可能自己行走,那么,一定是那个郎中,利用我们地形生疏,转回来把杨桃背走了。既然背走杨桃的是个郎中,而且连土匪都要冒险绑架他,那他一定是个医术很高明的郎中。也许,杨桃同志还活着,如果活着的杨桃同志没有回到部队,那她一定还在十万大山里面,一定还在毛田坝。首长,如果您还没有忘记杨桃,那就派人去找找看吧,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我把实话向首长汇报了,也能减轻我对杨桃同志和首长您的负罪感。

    落款是:一位对不起首长和杨桃同志的老兵。

    严泽光把这封信锁进了保险柜。

    不久,师里研究干部调整,严泽光找沈东阳谈了一次话,严泽光说“东阳啊,我当师长之后,发现了一个规律。我们两个就像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凡是麻烦的事情,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沈东阳说,不明白师长的意思。

    严泽光说“我记得在槟辉地区准备战斗的时候,你当敢死队长,我跟你说过的,打死了你是我的儿子,打不死你就是我的女婿。虽然战斗最终没有展开,但是你的不怕死精神和战术水平都已经得到充分的展示了。可以算你已经当了一次敢死队长了,可以算你当了敢死队长之后又活着回来了,那么你就可以是我的女婿了。”

    沈东阳说“师长,我追求丽文是在您担任师长之前,而且那时候您还是个团长,是个老团长,您自己已经感觉您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无论是我追求丽文,还是我尊重您的战术水平,都跟您的职务无关。”

    严泽光笑笑说“这个我知道,我跟你同样清楚。问题是,现在我是二十七师师长,而你是二十七师司令部的参谋。如果你没有和丽文的那层关系,我有一百个理由越级提拔你,但是现在全二十七师都知道了,你即将成为我的女婿,不要说越级提拔了,就是给你升一级,我也说不出口。”

    沈东阳说“无论是按资排辈,还是德才取人,哪怕民主投票,我沈东阳自信,我应该得到提升。”

    严泽光说“所以我说我们两个都遇到麻烦了。我们长话短说,你沈东阳要是想提升,那就不能当我的女婿,要是想当我的女婿,那就不能提升,至少我在二十七师当师长期间,在与你同等条件的同志中间,你的进步速度只能是中等偏下,你选择吧。”

    沈东阳半天没做声,他的确面临着很难的选择。一方面,他的出色表现在二十七师已经形成共识,师里几位首长都主张越级提升,马政委和王铁山提议他到战斗部队当营长,张参谋长提议直接担任师司令部作训科副科长,但是都被严泽光否定了。严泽光说“这个年轻人有培养前途,但是怎么培养,是一门科学。”

    严泽光之所以阻挡他的提升,仅仅因为他即将成为严泽光的女婿。

    沈东阳最后说“严师长,我不一定当你的女婿,但我一定要当丽文的爱人。”

    严泽光把桌子一拍说“严丽文的爱人不是我的女婿是什么?难道你是王铁山的女婿?”

    沈东阳说“我选择不提升。”

    严泽光说“你想好,两级啊!只要你选择放弃和丽文谈恋爱,我可以向常委会提名你担任作训科的副科长。”

    沈东阳说“我不稀罕副科长,我只稀罕严丽文。”

    严泽光说“那我建议你离开机关,到战斗连队当连长。”

    沈东阳说“我两年前就是正连级,在前线我是第一突击队队长,当时你们选配干部的时候,突击队的指导员是副营级,分队长都是副连级。那个突击队,就是敌后武工队的翻版,我这个队长,至少相当于正营级。可是师长你现在却让我去当连长,难道就因为我爱丽文,我就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严泽光说“那没有办法,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当正营级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你选择。”

    沈东阳说“那我选择当连长。”

    严泽光说“那好,这个忙我可以帮你,明天常委会上我亲自提出来。”

    6

    这件事情不仅在严家引起争议,在王铁山家也引起反响。严丽文已经快毕业了,分配701野战医院实习,得知沈东阳提升受阻的消息,心里很窝火,拉上王雅歌一起跑到王铁山家发牢骚,说:“爸爸太过分了,哪有这么误人前程的?”

    王雅歌说“妈的他严泽光沽名钓誉,老王你们也不主持公道?”

    王铁山说“常委会上定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王雅歌说“我们还用偷听常委会?老严张嘴我们就知道他的嗓子是黑的还是白的。”

    王铁山说“我也认为,内举不避亲。但是遭到老严的驳斥。老严说,‘什么内举不避亲?全是他妈的给自己涂脂抹粉。我就不相信,我们军队没有那几个‘亲’,就人才流失了?沈东阳哪怕是诸葛亮,但是只要他跟我沾亲带故,我就不用他。有本事到别的地方施展,要么等我滚蛋了,等我死了,你们想怎么提升就怎么提升,哪怕提他当副总参谋长。’你看,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再说,丽文也是我的女儿,我要是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和老严唱双簧,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严丽文说“难道我的爸爸和爹爹是师首长,反而成了沈东阳的绊脚石?说到底,还是我影响了沈东阳。”

    王铁山说“丽文你也别这样说,沈东阳下去当连长未必不是好事。我和你爸爸,当营长当了九年,你爸爸当团长又当了八九年,现在大家都差不多了,你爸爸在师长的位置上,还算是中等年龄。”

    沈东阳被任命为一团一营一连连长,上任之前,严泽光找他谈话,基本上没有说官话套话,什么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之类的都没有,沈东阳从老正连到新连长,这些话自然都不用说。

    严泽光说“东阳啊,在提升职务上,我没有帮忙,反而帮了倒忙。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只需要你把连长当好,你就算忍辱负重好了。记住这四个字,只有能够忍辱,才能负重。当然这个比方也不一定贴切,就算委曲求全吧,就算为我委曲求全吧。”

    沈东阳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天,想明白了。我从基层做起,师长请放心。”

    严泽光说“很好,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当好连长,千难不怕。”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我把根子打牢,咬定青山不放松。”

    严泽光笑了说“看来我们两个真的像爷俩,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我的也只有你了,丽文都不行。你接受了连长的职务,我们真的是爷俩了。现在,我们爷俩来开展一项绝密活动。”

    沈东阳看着严泽光,等待下文。

    严泽光打开保险柜,把那封信找了出来,往沈东阳面前一放说“先看清楚再说。”

    沈东阳看完信,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严泽光说“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遥远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遥远到这个世界还没有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岳父,经历了一场初恋。以后你会明白,还有一个人在这其中也有故事。但是,后来她牺牲了,不,我们认为她牺牲了,也许她并没有牺牲。再后来,就是你从信上能够看出来的结果了。”

    沈东阳思忖片刻说“师长的意思是,让我去解开这个谜?”

    严泽光说“四年前,我和王副师长曾经有一段赋闲的时光,你是知道的,当时我们差点儿就去了。但那时候我们只是猜测,只是带着一线幻想般的希望。现在,还真的有线索了。你下连之前,提出休假二十天,去看看,有则有,无则无,就算旅游了。如此而已,而已!”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开始操作。”

    严泽光说“你知道,这件事情是历史了,历史嘛,永远都有不解之谜。这是我们爷俩的事情。”

    沈东阳说“师长放心,我会绝对保密,包括对丽文。”

    严泽光说“东阳,你确实像我的儿子。”

    沈东阳提出回老家探亲,遇到了一个空前的麻烦,严丽文也要同行。沈东阳说“我们还没有结婚,你不能去,影响不好。”

    严丽文说“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对你的家庭充满了好奇。”

    沈东阳摆脱不了,秘密地给严泽光打了一个电话,严泽光哈哈一笑说“好办,她在实习,需要请假。批假权限在实习单位,701野战医院的假也不是那么好批的。”

    沈东阳恍然大悟,在心里夸赞未来的岳父,高,实在是高。

    果然,严丽文向带队的教员请假,教员又向701野战医院请假,遭到了701野战医院院长的奚落。院长说“你们来实习,总共才半年,居然提出休假二十天,亏你说得出口。师长的女儿怎么啦?谁也不能搞特殊化。”

    7

    借助严泽光的暗中配合,沈东阳顺利地摆脱了严丽文,踏上了揭秘之旅。

    进入严泽光和王铁山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沈东阳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十万大山仍然很落后,还留有“文化大革命”甚至当年土改的痕迹,有很多墙壁被刷白了,在刷白了的墙壁上残留着很多红色的标语。

    沈东阳出发之前已经有了预案,首先到了县城,通过县里的民政局、公安局、卫生局等机构,调查了50年代初本县的人口情况,异地户籍情况,等等。不得结果。

    在毛田坝,沈东阳多方打听,找到了严泽光和王铁山当年给杨桃起的衣冠冢,结果惊骇地发现,杨桃的衣冠冢不见了。

    几经周折,沈东阳访问了当地的一些群众,打听当年剿匪部队有没有留下伤员,都说后来没有见到解放军的人。倒是一个叫周一峰的女人说“解放军不骗人,杨同志牺牲了,在天之灵还帮助咱们,沙陀镇上的名医能找上门来给咱治病,这不是杨同志保佑又是什么?”

    沈东阳细细询问,才知道这个女人当年患有不孕症,杨桃曾经为她治过病。沈东阳问“你的病好了吗?”

    周一峰春风满面地往院子里一指,说“孙子都有了。”

    院子里有两个三四岁的男孩在玩泥巴。

    周一峰说,她后来没有见过杨医生,倒是沙陀镇里的沈氏中医后来主动为她把脉送药,说是受解放军之托。

    沈东阳大喜,觉得其中大有文章,顺藤摸瓜找到了沙陀镇,但沈氏家族已经败落,只剩下一个沈尔隋,而且沈尔隋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斗,已经疯了。

    据镇上人说,沈尔隋兄弟是当地世代名医,五十年代初确实救过解放军的伤员,但那都是男的。

    沈尔隋的弟弟沈尔石早在土改的时候就被错杀了,沈东阳只好去跟疯子打交道。

    沈尔隋的家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架势,房子雕梁画栋,廊檐很高,院子里有天井,四面有回廊。镇里干部介绍说,这房子土改的时候分给了社员,前不久落实政策才还给沈尔隋,但是沈尔隋已经无缘享受了,沈家没有后人,这房子早晚还是公家的。

    沈尔隋快到六十岁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不是中医了,沈东阳到他家的时候,他正流着哈喇子在门口晒太阳。一见到镇里干部带着一个解放军找到家里,便习惯性地弯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勾着脑袋,两腿打着哆嗦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东阳说“大叔别这样,‘文化大革命’早已经结束了,没有人再让你交代了,我只是想来打听一个叫杨桃的解放军。”

    镇里干部说“你跟他说这些没有用,好几年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他疯了。”

    沈东阳不甘心,向沈尔隋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质量很差,是严泽光、王铁山和杨桃以及刘界河夫妇的合影,基本上看不清楚,但沈东阳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指着两个女性问沈尔隋“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沈尔隋战战兢兢地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东阳和颜悦色地说“大叔你别怕,我是受杨桃同志战友的委托,我们希望她还活着,而且我们知道她可能就活着。”

    沈尔隋的两条腿仍然哆嗦不止,磕磕绊绊地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

    任沈东阳磨破嘴皮子,沈尔隋的铁嘴钢牙就是撬不开。

    当天夜里,住在沙陀镇人民旅社里,沈东阳开始清点思路,展开了想象。他设想的可能是,那一年的哪月哪日,杨桃在战斗中负伤,转移途中由于战士迷路,不慎将伤员丢失在山下。恰好被匪医沈尔隋的弟弟沈尔石发现,沈尔石于是背着这位女军医回到了沙陀,伙同其兄,连夜将伤员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后来沈尔隋兄弟治好了这个女军医的枪伤,这个女军医后来嫁给了沈尔隋兄弟中的一个,并且继承了沈家的中医妇科传方。以后又通过沈尔隋给毛田坝的周一峰治疗妇科病,所以就有了那个周一峰的关于解放军人死了还给人治病的传说。

    可是后来呢?

    沈东阳推理,杨桃后来嫁给沈尔石的可能性大于嫁给沈尔隋,因为从调查所掌握的材料看,沈尔石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这段时间可能就是他带着杨桃逃亡的时间。以沈尔石的身份,他既要逃脱土匪的追杀,也不敢冒然去见解放军,他不知道被土匪劫持到山上,并且给土匪治疗过枪伤,解放军会不会枪毙他,所以他两边都得躲。就在躲藏的这段日子里,也许他就成了杨桃的丈夫,当然这是在杨桃没有死去的前提下。

    现在的问题是,沈氏两兄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线索就断了。

    沈东阳一夜辗转未眠,他甚至还想到了,自己没准跟这对兄弟还有一点关联呢,老话说,同为一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毛田坝的这个家门也实在够倒霉的了。

    想了一夜,沈东阳决定还是从沈尔隋身上打开突破口。他感觉到,如果当时沈氏兄弟救治杨桃的事实成立,那一定是秘密的,他们一定有一个秘密的场所,这是不为人知的,只能靠沈尔隋了。

    后来沈东阳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突然置身在沙陀沈家,那雕梁画栋的庭院,那虽然陈旧但不失豪华的建筑和家具,都似曾相识,好像与他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关联。恍惚中,他看见了一盏马灯,马灯忽明忽暗,照耀着几张脸庞。两个身穿黄色军服的人抬着一副担架,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来到院中。另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慌张的人把手放在担架上的人的鼻子下面,然后抬起绝望的眼睛,对那两个抬担架的军人说“没救了。”那两个抬担架的军人说“拜托了,把她埋了吧,革命成功了我们还会来找她的。”这两个军人留下几块洋钱,就匆匆地走了。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担架上的人突然发出呻吟,留下来的那两个男人给担架上的人喂米汤,灌中药,担架上的人坐了起来,无力地问“这是哪里”

    梦中醒来,沈东阳惊出一身冷汗,竭力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觉得这梦似梦非梦,好像天目开了似的,让他看见了历史的真实。是的,这个梦并不完全是梦,这是无数次萦绕在沈东阳心灵飞翔的推理。

    他分析事实极有可能就是这样的,那两个抬送杨桃的解放军战士迷路了,迷路的过程中遇到了沙陀郎中沈尔隋或者沈尔石,留下了杨桃的遗体,他们怕失去理智的严泽光追究他们的责任,也或许是不忍心让严泽光绝望,所以向严泽光和王铁山隐瞒了迷路的细节,给严泽光和王铁山留下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杨桃她现在在哪里呢?

    第二天早上,沈东阳没有惊动沙陀镇里的干部,而是单独前往沈尔隋家。沈东阳耐心地说“我们已经知道了,沈尔石被镇压了,但是他是被错杀的。那时候错杀了很多人。我在部队就听我们首长讲,沈尔石曾经救治过解放军的伤员,他当匪医完全是被余曾于裹胁的,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逃跑,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有机会救杨桃。如果你把事实真相都告诉我们,也许我们会帮助沈尔石平反,还我们沈家一个清白了。”

    沈东阳故意强调了“我们沈家”他在观察沈尔隋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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