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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荒地上,情景更见凄凉惨布,那些颤抖悠长的呻吟,也都低沉黯哑得宛似一声声的叹息了

    “沈君山”是一座并不雄伟险峻,但却清奇灵秀的小山,山上山下,树林碧绿苍郁,峰角峦势相互将称,极得宁怡安详之趣,的确就像一位小巧玲珑又端庄秀丽的小妇人,韵味非常隽永。

    山脚下,在一片碧翠山色掩映之中,露出一角红楼飞檐,颇具情趣,散发着一种特异的宁静气息,楼阁朱红,翠色清新,人没住在那里,业已觉得涤尘净嚣,胸中叠块尽皆消除,飘飘然有出世之感了。

    小红楼有个不俗的名称──“揽翠楼”

    这是冷凝绮的家。

    燕铁衣不知道,是冷凝绮居然还有一位高堂老母,两个犹在髻龄的弟弟。

    在燕铁衣随着冷凝绮进入内室探视这位躺卧榻上的老太太的时候,他委实不敢相信,一位应该只有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竟然会这样的枯槁憔悴法,看上去,至少此她实在的年纪苍老了十年以上。

    老太太很慈祥,对燕铁衣表示着适当的礼貌与关注,但对冷凝绮,却完全是一个慈母对乖女的情感流露,深挚、怜爱、疼惜、又那样的纵容,母女俩亲热的谈笑了一会,老太太精神已不济,冷凝绮扶侍着母亲躺稳,静悄悄的陪着燕铁衣走出房来。

    在二楼的凉阁上,冷凝绮将纱窗撑起,微风习习中“沈君山”的山色尽映入阁,一片幽幽的碧翠,一股静静的安详,好雅致,好清爽。

    她先请燕铁衣坐在一张上铺软席的大躺椅上,送上一条经过泉水浸冻过的面巾给燕铁衣净脸拭汗,然后,又亲自泡上一杯香茗,在角落的玉鼎中撒燃起一把乾碎的玉兰花粉,于是,整间凉阁,便轻香飘漾,更显得怡然出尘了。

    自己拉了一张小圆锦凳坐在燕铁衣的对面,冷凝绮先没有说话,她注视着燕铁衣,但眸瞳中却有些凄苦与茫然──这时的冷凝绮,看上去竟是如此的淳朴挚真,如此的善良单纯,宛如她根本不是什么“血蒙妩媚”她只是一个美丽却寻常的少女,一个多愁善感的大姑娘一样。

    燕铁衣微微一笑,道:“你很懂得享受生活的情趣,也很会侍候人。”

    冷凝绮温柔得几乎有些羞怯意味的道:“是吗?”

    燕铁衣目光远眺山色,低沉的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沉默了一会,冷凝绮轻轻的道:“刚才,你已见过家母,那是我的亲生母亲,今年,她老人家才满四十八岁,可是,却憔悴苍老得几如六十许人了平素我若不在家,都是由一对雇用多年的老仆夫妇侍候。”

    燕铁衣关怀的道:“老太太是不是有病?”

    点点头,冷凝绮幽幽的道:“有病,那是一种罕见的怪病,也是纠缠了我母亲多年的锢疾,是属于肝脾类的毛病,每到发作痛苦不堪,不能吃,不能睡,两眼模糊,全身浮肿,连一张脸都变成腊黄的了,而且病人体内却又有如火烧炭炙,唇乾舌燥,但喝不了几口水这病,很折磨人,在我试过好多大夫之后,终于被一位名医诊断出了家母所患的病是一种难医治的肝热毒,这种病,无法断根,且极危险,唯一的消极治疗办法,就是在平时服用大量怯热导毒的药物,而这些药物又不是寻常的那几种,是那位大夫精心配治的几味药材,非常珍贵,价格极昂,每配全一次,都要跑上好些个地方才能办齐,花的钱当然也很可观”

    燕铁衣缄默着,目光却很柔和。

    冷凝绮静静的接着道:“家母每隔三天,就要服用一次这种特别调配的汤药,老人家也全是靠了这种药物的支持方才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否则,只怕早就不堪设想了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都还是小孩子,先父过世得早,因此,奉养家母,照顾弟弟的责任便自然由我承担,平时我出外作案,弄得的几个钱差不多都拿回来以供家用,主要是支付家母的医药所须,这一次碰上了你,我自知劫数难逃,所以才想在被你废去武功之前尽量积钻些底子,以供往后的开销或许你认为我穷凶恶极,太过贪婪,但是,我有苦衷,我无可选择你曾劝我嫁人,大当家,试想有谁会愿意背上这么一个负累?我不是没有憧憬,没有理想,而这些对我来说却都是奢求,我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好归宿,但我不能不顾我母亲,不顾这个家,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燕铁衣依然沉默着。

    苦涩的一笑,冷凝绮又道:“在你前些时要废去我武功的时候,我向你要求一个月的宽限,我说要完成一桩心愿,就是这个多弄点钱回来应付以后的日子,如今,心愿已了。”

    端起杯子来啜了口茶,茶色淡绿,清香扑鼻,燕铁衣缓缓的开了口:“你说的这些,全是事实?”

    点点头,冷凝绮真挚的道:“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家母,问我两个弟弟就是我们回来时在门口玩耍的那两个孩子──甚至可以去问那位大夫,他住在离此三十里外的‘枣镇’,小北门街,开设的是‘余仁堂’药铺,大夫名字叫何德宣”

    燕铁衣深深吁了口气,安详的道:“我曾说过,我并不希望伤害你,我一直在找藉口原谅,宽恕你,现在,我找到了,冷凝绮,你有孝心,就凭这一点,已是够赎取你的过失了!”

    猛的睁大了眼,冷凝绮还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她颤抖的问:“大当家你,你是说你是说”

    燕铁衣清晰又肯定的道:“我是说,因为你的克尽孝道,我决定免除对你的惩罚,不再废掉你的功力。”

    一下子站了起来,冷凝绮激动得泪水盈眶,她双瞳中荡漾着莹莹波光,声音哽噎:“真的?大当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燕铁衣学着冷凝绮先前说话的语调,使用着她用过的字词:“千真万确,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扑通”跪倒在燕铁衣膝前,冷凝绮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全身抖索着,感恩的热流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使她泣不成声:“大当家谢谢你大当家你是我今生今世所遇见的最好的人是我最最敬爱的,亏负最多的人大当家,大当家啊在你面前,我是多渺小,多惭秽啊!”轻轻扶她起来,燕铁衣正视着她,诚恳的道:“别这样说,只要你能永远记得这一次教训,体会我的一番用心,以后改邪归正,往正道上学做人,抛弃以往的恶习异行,一切从头来起,仍旧为时未晚,你的将来,幸福美满当可预期。”

    一次又一次的点着头,冷凝绮几乎是用生命的声音在起誓:“相信我,大当家,相信我,我一定依照你的话去做”

    凝视着这张被莹澈的泪水洗涤得清秀绝伦又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白净面庞,燕铁衣觉得冷凝绮就好像已经脱胎换骨了一样,眼中的她,这时是如此的灵逸,如此的纯真,又如此的皎洁不染,洋溢着─股新鲜的韵质,连双目中的光辉都净化了,于是,他知道,冷凝绮的确被他渡过邪恶,引向祥瑞至善之境了。

    站起身来,燕铁衣温柔的道:“我走了──不要留我,这些日子来,你受了很多折磨,却也得到很多收获,人性的改变是不易的,尤其是由恶向善更为不易,你总算能够彻悟,我也学了些经验,至少,我明白了一个人的表里并非绝对一致的,再坏的人,往往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人的本质天性,大多都是由‘善’开源”

    冷凝绮面颊沾泪,依依不舍的道:“大当家,不能在这儿多住些时?你只才刚到”

    笑笑,燕铁衣道:“不了,堂口里还有很多事等我回去料理,再不赶快,他们恐怕都会急了,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令堂那里,请代我辞行,我不进去打扰了。”

    知道不能强留,冷凝绮亲送燕铁衣下楼,在燕铁衣牵着马匹,由冷凝绮陪伴沿着这条幽寂的林荫小道走往大路的时候,冷凝绮忽然怯怯的道:“大当家,有件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疑问,你能不能现在明白告诉我?”

    燕铁衣笑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在‘马家集’外的‘城隍庙’,当你打劫‘致远镖局’那几个镖师的时候,突然出现阻止你的那个不速之客是不是我?不错,是我。”

    冷凝绮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俏丽的脸蛋上没有丝毫怒容,却浮起一抹浅浅的笑。

    燕铁衣打趣的道:“不同我拚命——”

    明媚的笑了,冷凝绮道:“当然不,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燕铁衣安详的道:“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致远镖局’总镖头杨保义,是个此我还要年轻上好几岁的小伙子,如今年纪只有二十七八,他是个从贫苦艰困中起家,肯上进,肯奋斗,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好青年,赋性忠诚坦率,急公好义,做事非常光明磊落,人又厚道,我十分看得起他,七年前,当他尚未开创‘致远镖局’的时候,在济南府因为打抱不平而开罪了当地的一帮恶霸,几乎叫那帮恶霸杀害,是我碰上了替他解围,自此以后,他以益友视我,却执弟子之礼,每年来岭上探视问安,并报近况,但他却骨节硬朗,不求依赖,只凭自己苦干,我几次要在财力物力上支助他,他都不肯接受,甚至从不向人提起和我有这层渊源,以免授人趋炎附势之讥,而直到现在皆是如此他创办了‘致远镖局’,却依然并不富裕,轻财好义,整天仍在生活上挣扎,这样的一个好人,这样的一点基业,倘若叫你给毁了,我何忍心”

    冷凝绮感动的道:“你是对的,大当家,如果没有你的阻止,我恐怕就后悔不及了!”

    燕铁衣上了马,俯脸笑道:“但是,为了对我未遵约诺言致歉,为了补偿你那一次的损失,我已在凉阁上我生过的那张椅子席垫下放了一张纹银一万两的银票,请你笑纳,就算我对令堂的一点心意吧告辞了,后会有期。”

    感动得再度泪水盈眶,冷凝绮期盼的,依恋又伤感的哽塞着问:“大当家,你什么时候再来?你一定要来看我啊!”策骑奔出,燕铁衣回头挥手:“我会来探望你的,善自珍摄了。”

    路,从前面蜿蜓伸展到平原的尽头,到天边,一人一骑也便逐渐消失在路途里,冷凝绮孤单伫立,泪眼模糊,流到唇角的泪水,她已尝不出到底是苦的抑是甜的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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