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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他们父子两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会,不会等到现在了。

    哈山听了这件事,还十分伤心,频频问白老大“为什么”白老大也说不上来。

    这时,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也不禁大是惊讶,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根生“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记起来了,我进店堂的时候,是看到一个小瘪三,在角落闪闪缩缩,可是他没有给我什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

    小瘪三为什么这样做,理由怕也很简单,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钱,也就算了,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瘪三不敢接近他。

    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就推迟了六十年!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我劝他:“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过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说,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你说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刘根生呆了一会,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说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担心,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样的话,看起来那么年轻,他那一声‘娘’,很难叫得出口!”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叹了一声:“他见不到他娘了,见不到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和神情,都伤感之极,那叫我无法再问下去,因为习惯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伤感,总是不再追问的好。

    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望着我,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该他说了。刘根生却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会是什么酒,抓了一瓶来又喝,我知道他酒量相当好,但是这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比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手。

    刘根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次,我们得到了消息,有一船军火,全是洋枪洋炮,要经过崇明岛。运到上海去,交卸给帮清兵打我们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见过了那几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这个海域上有过一场海战的话,也还不容易明白他一开始说的话。

    我已经约略估记到这次海战的性质,所以这时,十分容易接受他的叙述。

    刘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当惨然:“小刀会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经验十分丰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决定在海上,截劫这艘洋船,由我带队,率领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计划,在崇明岛的北水门,去拦截那艘洋船。”

    刘根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着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当年那一场在海上的战役。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道:“我们这一次出征,计划得十分周详,事先得到了那艘洋船的图样,知道那船的机舱在船尾二十公尺处,我们准备了炸药,准备一截停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药贴在船底,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舱,就已成功了一半了。”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估计得太乐观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刘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们是太乐观了一点。当时,正是早上,我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头的甲板上,有两个我们情报中没有提到的东西。”

    他一下子就说到了这个要点,倒令我付了一口气,因为我怕他回忆起当年的战役时,会兴致大发,详细叙述怎么打这一仗——当然,这场海上截击战,如果详细说来,也一定十分悲壮动人,我相信刘根生带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牺牲了的。但是这一段经过,毕竟只是这个故事的小插曲,那两个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声:“那两个容器!”

    刘根生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忙道:“请尽量简单,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关的事。”

    刘根生的神情有点恼怒:“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海战。”

    我说得十分认真:“岂止这场海战而已,整个小刀会的历史,都十分了不起,不知有多少悲壮的故事,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提供协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用文字整理出来,流传干古!”

    刘根生听得十分高兴,悠然神往,连连点头:“我们没有强力的火器,所以,我们的船,是伪装成渔船行驶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时候,洋船并没有防备,三艘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两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挂着‘紧急求救’的旗号——”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望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厌诈!”

    刘根生大是高兴,用力一拍桌子:“对了!不过洋船的船长,也是海军出身,开始时没有注意,当我们接近了之后,三面包抄的形势已经形成,他虽没提防,也看出不对头来了,所以立时开炮。”

    刘根生说到了开炮时,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现出十分坚决的神情,像是他自己又置身在战船之上一样——要知道这场海战,已过去了许多年,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记忆犹新。

    刘根生长叹了一声:“一开炮,才知道洋炮的厉害,我们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船上的三十个弟兄,纷纷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来还想在船上射击,可是我们的弟兄全是潜水游过去的,子弹横飞,损失并不大,三十个弟兄,倒有二十多个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从洋船船尾,扯着锚链爬上去的那两个——”

    刘根生虽然说不详细形容那场海战的情形,可是还是不免说了几句:“那两个弟兄上船之后,已中了不知多少枪,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忍住的,还是刺死了六七个洋人,让别的兄弟上船去。”

    刘根生说到这里,不住地喘着气,我也可以在他的叙述之中,感得到当时战况的惨烈。

    刘根生大喝了一口酒:“第二艘船接着中炮,我一看情形不对,怎么都要沉,不如撞过去,所以我索性拚命,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时候,撞了上去,九十个弟兄,上了洋船的,至少有五六十人,他奶奶的,一上了船,短兵相接,洋兵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可是洋兵的短枪,还是十分厉害——”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左腿上轻按了一下:“我一时贪功,追杀一个洋军官,给他一个回马枪,打中了我的左腿,我打了一个滚,朝近去,还是一刀刺进了他的小腹这时,船上杀声震天,我大声叫‘一个不留’,因为这时,我们三艘船全沉了,大批枪械,要靠洋船运回去,不把洋兵全杀了,不能达到目的!”

    我吸了一口气,对刘根生这样的人来说,在一场战争之中,高叫“一个不留”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我听来,却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觉。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刘根生瞪了我一眼:“洋人和清兵杀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我咕哝一句:“你杀我,我杀你,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互相残杀的历史!”

    刘根生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我虽然受了伤,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弹从大腿上挑了出来,那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锋利的小刀,犯了会规,‘三刀六洞’,自己了断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没这股狠劲,怎么在江湖上混!”

    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也请他不要再发挥下去。

    我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那是帮会的一种最普通的惩罚,由犯规者自己执行,在自己的腿上,插上三刀,刀尖必须刺透腿部,所以,虽然只刺三刀,却有六个洞,故名。

    习惯于“三刀六洞”的刘根生,对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弹挑出来,自然小儿科之至了。

    刘根生对我的手势表示满意:“我扯了布条,扎起了伤口,又去追杀洋兵,一个洋兵手中的枪成了空枪,我追过去,他逃,逃到了那两个大箱子之一的旁边,那两个大箱子是用铁链缠在铁柱上的,洋兵绕着其中一只箱子转。我去追他,腿上伤痛得厉害,一下子绊倒了,洋兵以为有机可剩,转头一脚向我踢来,我一看来得正好,双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一扭,那洋兵站立不稳,身子重重一侧,头撞在那大箱子上,大箱子十分硬,那洋兵的头撞了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我再用力一甩,把他甩进了海中。”

    刘根生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突然之间,变得古怪之极,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扶摸了几下,然后才又道:“我先扶着那大箱子,站了起来,那大箱子的门上,有一个把手,我自然而然,拉住了这个把手,把身子挺直,一手仍握着小刀。”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古怪之极,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怪到了极点。

    我已经知道,一切古怪的事,都是从那两个古怪容器开始发生的,那时刘根生正在那容器之旁,可能就是怪事发生之始了。

    刘根生自然而然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我一拉把手,竟然顺手把门拉了开来——”

    他向我望来,我发呆,不知如何反应,我知道有点不对头,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感到刘根生是不可能开那扇门的,果然,刘根生立时道:“那门好像不是被我打开,而是在容器之内,被人从里面推开来的,可是门不能完全打开。”

    我想起了门不能打开的原因了,忙道:“是啊,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铁链缚在柱子上的。”

    刘根生点头:“是,可是又因缚得不是十分紧,门虽然不能完全打开,但是可以推开少许,大约可以伸一只拳头进去。那时,船上仍在激战,虽然我觉得事情极怪,但也不会多加注意,要冲向前去杀敌,可是可是事情真是注定的”

    他说这里,又大是感慨,停了片刻。

    接下来的两分钟,他在沉默中,有时喃喃自语,道:“注定的,注定的,天下事,真是注定的。”

    我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刘根生道:“我们和洋船相遇时,天刚亮,大约是寅时时分,一遇上就激战,打了多久也不知道,总之,到了那门打开了一些的时候,日头还是斜的。若是日头正中,或者从门的另一边斜照过来,,也就没有事了。”

    我忙道:“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同?”

    刘根生道:“大不相同,如果不是日头斜照,恰好照近门缝中,我就不能看到箱子里面的情形。”

    我明白了:“你看到什么?”

    刘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极——事隔这么多年,他仍然觉得那么古怪,可知当时他的骇异是如何之甚了。

    他道:“我看到了一张十分标致的人脸,从那拳头般宽的门缝看去,我看不到这张脸的全部,可是高鼻头大眼睛,我总是看得到的,那是一个外国女人,眼珠在太阳光下,是金黄色的,你想想,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大箱子中,有那样的一个女人,正睁大了眼在望着我,我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洋兵向我开枪,我躲过去,顺手把门推得关上。

    “那洋兵冲了过来,我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刺死了他之后,才伸手接住了被我踢得飞起向半空的那柄枪!”

    刘根生说到这里,现出傲然的神色来,我点了点头,表示欣赏他的身手——要一脚踢飞一个人手中的枪,再出手刺死他,然后再接枪在手,动作自然干净利落之至,十分难得。

    刘根生见我有称赞之色,十分高兴:“我一接枪在手,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一枪把围住那箱子的铁链射断一节。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做,多半是我想到,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关在里面的,锄强扶弱,正是我们侠义之辈应做的事,所以战况虽然激烈,我还是想到了要救人,所以先射断了铁链再说,那时,我却没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

    刘根生吞了一大口酒:“铁链一断,散开了一些,我正想对着箱子叫,叫那女人不要出来,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艘船都震动起来,我身子一侧,连忙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门把,这一次,门并没有打开来.而船身已随着那一声爆炸而倾斜,我听得几个弟兄在叫:‘洋人自己炸了船!’”

    刘根生一挥手:“那洋船的船长,倒也是一条汉子,他眼看船保不住了,就自己炸了船,我们准备的炸药没有用。他的炸药,也是在机舱爆炸的,从爆炸,到洋船下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那短短的时间之中,我根本不能做什么,只是抓住了那箱子的把手,竟然不知道松开手来。那时,铁链虽然断了,可是还没有散开来,箱子还是系在柱子上,和船是连在一起的。”

    我听着,又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刘根生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不松手,他就会和船一起沉进海底去!

    虽然我明白刘根生后来没事,但当时他的处境,确然十分危险。船在下沉的时候,会带起巨大的漩涡,处境就十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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