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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小说网 www.78xs.cc,沈从文集-小说卷2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随便。

    他凡事很大胆,不怕鬼,不怕猛兽。爱也爱得很奇怪,他爱花,爱月,爱唱歌,爱孤独向天。大约一个人,有了上面的几项行为,就为世人目为癫子也是常有的事罢。实在说,一个人,就这样癫了,于社会既无损,于家中,也就不见多少害处的。如果世界上,全是一些这类人存在,也许地方还更清静点,是不一定的。有些癫,虽然属于文,不打人,不使人害怕,但终免不了使人讨嫌“十个癫子九个痴”这话很可靠。我们见到的癫子,头发照例是终年不剃,身上褴褛得不堪,虱婆一把一把抓,真叫人作呕。

    毛弟家癫子可异这两样。他是因了癫,反而一切更其讲究起来了。衣衫我们若不说它是不合,便应当说它是漂亮。他懂得爱美。布衣葛衣洗得一崭新。头发剃得光光同和尚一样。身边前襟上,挂了一个铜夹子(这是本乡团总保董以及做牛场经纪人的才有的装饰)。夹的用处是无事时对着一面小镜拔胡须。癫子口袋中,就有那么一面圆的小的背面有彩画的玻璃镜!癫子不吃烟,又没同人赌过钱,本来这在大坳人看来,也是以为除了不是癫子以外不应有的事。

    这癫子,在先前,还不为毛弟的妈注意时,呆性发了失了一天踪。第二天归来,娘问他:“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却说“听人说棉寨桃花开得好,看了来!”

    棉寨去大坳,是二十五里,来去要一天,为了看桃花,去看了,还宿了一晚才转来!

    先是不能相信。到后另一次,又去两整天,回头说是赶过尖岩的场了,因为那场上卖牛的人多,有许多牛很好看,故去了两天。大坳去尖岩,来去七十里,更远了。然而为了看牛就走那么远的路,呆气真够!娘不信,虽然看到癫子脚上的泥也还不肯信。到后来问到向尖岩赶场做生意的人,说是当真见到过癫子,娘才真信家中有了癫子了。从此以后因了走上二十里路去看别的乡村为土地生日唱的木人戏,竟一天两天的不归,成常事。

    娘明白他脾气后,禁是不能禁,只好和和气气同他说,若要出门想到什么地方去玩时,总带一点钱,有了钱,可买各样的东西,想吃什么有什么,只要不受窘,就随他意到各处去也不用担心了。

    大坳村子附近小村落,一共数去是在两百烟火以上的。管理地方一切的,天王菩萨居第一,霄神居第二,保董乡约以及土地菩萨居第三,场上经记居第四:只是这些神同人,对于癫子可还没能行使其权威。癫子当到高的胖的保董面前时,亦同面对一株有刺的桐树一样,树那么高,或者一头牛,牛是那么大,只睁眼来欣赏,无恶意的笑,看够后就走开了。癫子上庙里去玩,奇怪大家拿了纸钱来当真的烧,又不是字纸。

    还有煮熟了的鸡,洒了盐,热热的,正好吃,人不吃,倒摆到这土偶前面让它冷,这又使癫子好笑。大坳的神大约也是因了在乡下长大,很朴实,没有城中的神那样的小气,因此才不见怪于癫子。不然,为了保持它尊严,也早应当显一点威灵于这癫子身上了。

    大坳村子的小孩子呢,人人欢喜这癫子,因为从癫子处可以得到一些快乐的缘故。

    癫子平常本不大同人说话,同小孩在一块,马上他就有说有笑了。遇到村里唱戏时,癫子不厌其烦来为面前一些孩子解释戏中的故事。小孩子跟随癫子的,还可以学到许多俏皮的山歌,以及一些好手艺。癫子在村中,因此还有一个好名字,这名字为同村子大叔婶婶辈当到癫子来叫喊,就算大坳人的嘲谑了,名字乃是“代狗王”

    代狗王,就是小孩子的王,这有什么坏?

    四

    大坳村子里的小孩子,从七岁到十二岁,数起来,总不止五十。这些猴儿小子在这一个时期内,是不是也有城市人所谓智慧教育不?有的。在场坪团防局内乡长办公地的体面下,就曾成立了一区初级小学。学校成立后学生也并不是无来源,如那村中执政的儿子,庙祝的儿子,以及中产阶级家中父老希望本宗出个圣贤的儿子,由一个当前清在城中取过一次案首民国以来又入过师范讲习所的老童生统率,终日在团防局对面那天王庙戏楼上读新国文课本,蛮热闹。但学生数目还不到儿童总数五分之一,并且有两个还只是六岁。余下的怎样?难道就是都象毛弟一样看牛以外就只蹲到灶旁用镰刀砍削木陀螺?在大坳学校以外还有教育的,倘若我们拿学校来比譬僧侣贵族教育,则另外还有所谓平民的武士教育在。没有固定的须乡中供养的教师,也不见固定的挂名的学生,只是在每一天下午吃了晚饭后,在去场头不远一个叫作猫猫山的地方,这里有那自然的学校,是这地方儿童施以特殊教育的地点。遇到天雨便是放学时。若天晴,大坳村里小孩子,就是我所举例说是从七到十二岁的小猴儿崽子,至少有三十个到来。还有更小的。还有更大的。又还有娘女们,抱了三岁以下的小东西来到这个地方的。那些持着用大羊xx子树做的烟杆由他孙崽子领道牵来的老人,那些曾当过兵颈项上挂有银链子还配着崭新黄色麂皮抱肚的壮士,那些会唱山歌爱说笑话的孤身长年,那些懂得猜谜的精健老娘子,全都有。每一个人发言,每一个人动作,全场老少便都成了忠实的观众与热心的欣赏者。

    老者言语行为给小孩子以人生的经验,小孩子相打相扑给老年人以喜剧的趣味。这学校,究竟创始了许多年?没有人知道。不过很明白的是,如今已得靠小孩牵引来到这坪里的老头儿,当年做小孩时却曾在此玩大的,至少是,比天王庙小学生的年龄,总老过了十倍了。

    每一天当太阳从寨西大土坡上落下后,这里就有人陆续前来了。住在大坳村子里的人,为了抱在手上的小孩嚷着要到猫猫山去看热闹,特意把一顿晚饭提早吃,也是常有的事情。保董有时宣布他政见,也总选这个处所。要探听本村消息,这里是个顶方便地方。找巫师还愿,尤其是除了到这里来找他那两个徒弟以外,让你打锣喊也白费神。另一个说法,这里是民众剧场,是地方参事厅,单说是学校,还不能把它的范围括尽!

    到了这里有些什么样的玩意儿?多得很。感谢天,特为这村里留下一些老年人,由这些老年人口中,可以知道若干年前打长毛的故事。同辈硕果仅存是老年人的悲哀,因了这些故事的复述,眼看到这些孙曾后辈小小心中为给注入本村光荣的梦以后的惊讶,以及因此而来的人格的扩张,老年人当到此时节,也象即刻又成了壮年奋勇握刀横槊的英雄了。那些退伍的兵呢,他们能告给人以一些属于乡中人所知以外奇怪有趣的事迹,如象草烟作兴卖到一块钱一枚,且未吃以前是用玻璃纸包好。又能很大方的拿出一些银角子来作小孩子打架胜利的奖品。这小小白色圆东西,便是这本村壮士从湖北省或四川省归来带回的新闻。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就可以在脑子中描写一部英雄史。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也可以做着无涯境的梦。这小东西的休息处,是那伟大的人物胸前崭新的黄色麂皮抱兜中。当到一个小孩把同等身材孩子扑倒三次以上时,就成那胜利武士的奖品了。

    遇到唱山歌时节,这里只有那少壮孤身长年的份。又要俏皮,又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时能在无意中掠取当场老婆子的眼泪与青年少女的爱情的把戏,算是长年们最拿手的山歌。

    得小孩们山莓红薯一类供养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师傅。把少女心中的爱情的火把燃起来,山歌是象引线灯芯一类东西(艺术的地位,在一个原始社会里,无形中已得到较高安置了)。这些长年们,同一只阳雀样子自由唱他编成的四句齐头歌,可以说是他在那里施展表现“博取同情的艺术”以及教小孩子以将来对女子的“爱的技术”

    猜谜呢,那大多数是为小女孩预备的游戏。这是在训练那些小小头脑,以目中所习见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韵语说出来,男小子是不大相宜于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来此缠腰,打筋斗,做蛤蟆吃水,栽天树,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对各的打平和架。选出了对子,在大坪坝内,当到公证人来比武,那是这里男小子的唯一的事业,从这训练中,养成了强悍的精神以外,还给了老年人以愉快。

    如今是初夏,这晚会,自然比天气还冷雨又很多的春天要热闹许多!

    这里毛弟家的癫子大哥是一个重要人物,那是不问可知的。癫子到这种场上,会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许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欢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面立了许多条规则。

    当他为一个公证人时总能按到规则办,这尤显出他那首领的本事。

    他常常花费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抟一个张飞武松之类的英雄像,拿来给那以小敌大竟能出奇制胜的孩子。这一来,癫子在这一群人中间“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开,看谁是这里孩子们的真真信服爱戴的领袖,只有癫子配!只要间上一天癫子不到猫猫山,大家便忽然会觉得冷淡起来了。

    癫子自己对于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当然也极深。

    自从癫子失踪一连达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里村集并无一处在唱木头傀儡戏,大家到此时,上年纪一点的人物便把这事长期来讨论,据公意,危险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个人能从别一地方证实癫子是已经死亡,则此后猫猫山的晚上集会真要不知怎样的寂寞!大家为了怀想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会程序全给混乱了。唱歌的缺少了声音,打架的失去了劲帮,癫子这样的一去无踪真是给了大坳儿童以莫大损失。

    上两天,许多儿童因了癫子无消息,就不再去猫猫山,其中那个住在寨西小万万,就有份。昨天晚上却是万万同到毛弟两人都不曾在场,癫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为万万到猫猫山把这新闻传遍了。大家高兴是自然的事。大家断定不出一两天,癫子总就又会现身出来了。

    当毛弟为他娘扯着鸡脚把那花鸡杀死后,一口气就跑到猫猫山去告众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癫子有人见到了!”

    毛弟没有到,别人见到毛弟就是那么大声高兴嚷,万万却先毛弟到了场,众人不待毛弟告,已先得到信息了。

    毛弟走到坪中去,一众小孩子是就象一群蜂子围拢来。毛弟又把今天到峒中去的情形,告给大众听。大众手拉着手围到毛弟跳团团,互相纵声笑,庆祝大王的生存无恙。

    孩子们中有些欢喜得到坪里随意乱打滚,如同一匹才到郊野见了青草的小马。毛弟恐怕癫子会正当此时转家,就不贪玩先走了。

    场里其他大小老少众人讨论了癫子一阵过后,大众便开始来玩着各样旧有的游戏,万万便把昨天上老虎峒听癫子躲在峒中所唱的歌唱给大众听。照例是用拍掌报答这唱歌的人。

    一

    众全鼓掌,万万今天可就得到一些例外光荣了。

    “万万我妹子,你是生得白又白。”

    万万听到有人在谑他,忙回头,回头却不明话语的来源,又不好单提某人出面来算账,只作不曾听到这丑话,仍然唱他那新歌。

    “万万,你看谁个生得黑点谁就是你哥!”

    万万不再回头也就听出这是顶憋赖的傩巴声音了。故作还不注意的万万,并不停止他歌喉,一面唱,一面斜斜走过去,刚刚走到傩巴身边时,猛伸手来扳着傩巴的肩只一掼,闪不知脚还是那么一拐,傩巴就拉斜跌倒,大众哄然笑了起来。

    傩巴爬起便扑到万万身上,想打个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万万只一让,加上是一掌,傩巴便又给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傩巴可不爬起了,只在地下蓄力想乘势骤抱万万的脚杆。

    “起来吧,起来吧,看这个!”一个退伍副爷大叔从他皮兜子内夹取一个银角子,高高举起给傩巴助威。傩巴象一匹狮子,一起身就缠着万万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远去罢,”万万身一摆,傩巴登不住,弹出几步以外又躺下了。

    “爬起再来呀!看这里,是袁世凯呀!”袁世凯也罢,鲁智深也罢,今天的傩巴,成了被孙大圣痛殴的猪八戒,坐在地上只是哼,说是承认输。真是三百斤野猪,只是一张嘴,傩巴在万万面前除了嘴毒以外没有法宝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丢到半空去,又用手接住“好兄弟,这应归万万——谁来同我们武士再比拚一番吧。”

    “慢一点,我也有份的!”不知是谁在土堆上故意来捣乱,始终又不见人下。

    “来就来,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饭去了。”因此才知万万原是空肚子来专门告众人的癫子消息的。

    “慢一点,不忙!”但是仍然不见下。

    不久,一个经纪家的长年唱起橹歌来,天已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拥护业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俨然如同坐在一只大麻阳乌篷船上顺水下流的欢乐,小孩子们帮同吆喝打号子,橹歌唱到洞庭湖时,钩子样的月已下沉了。

    五

    虽然说,癫子本身有了下落,证明了他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面。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天就便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

    这无从估定。因此这癫子,依旧远远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

    在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依然全无把握的,土地得了一只鸡,也正如同供奉母鸡一只于本地乡约一个样:上年纪的神,并不与那上年纪的人能干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负责来做的。天若欲把这癫子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未必就能由这老头子行使权势为把这癫子赶回!

    但是,癫子当真可就在这时节转到家中了。

    癫子睡处是在大门楼上头,因为这里比起全家都清静,他欢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癫子上下全是倚赖门柱旁边那木钉。当他归来时,村子里没一人见,到了家以后,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里去望望,他只悄悄的,鬼灵精似的,不惊动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门楼上头睡下了。

    当到癫子爬那门柱时,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鸡。毛弟家那只横强恶霸花公鸡,如今已在锅子中央为那柴火煮出油来了。鸡是白水煮,锅上有个盖,水沸了,就只见从锅盖边,不断绝的出白气,一些香,在那热气蒸腾中,就随便发挥钻进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烧火矮凳上,支颐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癫子躲藏峒中数日的缘故,面部同上身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红。毛弟满灶房打转,灶头一盏清油灯,便把毛弟影子变成忽短忽长移到四面墙上去。

    “娘,七顺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理。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娘,我想我们应当带一个信到新场去,不然癫子回来了以后,恐怕七顺还不知道,尽在新场到处托人白打听!”

    娘屈指算各处赶场期,新场是初八,后天本村子里当有人过新场去卖麻,就说明天托万万家爹报七顺一个信也成。

    毛弟没话可说了,就只守到锅边闻鸡的香味。毛弟对于锅中的鸡只放心不下,从落锅到此时掀开锅盖瞧看总不止五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鸡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时不算完成他的敌忾心!

    “娘,掀开锅盖看看吧,恐怕汤会快已干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议。明知道汤是刚加过不久,但毛弟愿意眼睛不眫望到那仇敌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鸡这时还懂得痛苦,他会更满意!

    娘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揭开锅盖看看罢。”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水汽象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那白花鸡平平趴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象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罢。”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就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睁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炫耀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哪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他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

    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西寨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象他这时头发那么杂乱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象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怕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六

    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象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检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可瘦多了。”

    听娘说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夹,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夹扯嘴边的胡须,且对着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

    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玻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

    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象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得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缘故,到猫猫山宣告,要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

    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象是一个人在用力遥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包着的花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一九二七年六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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