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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的发型未改,胸衣也未换。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又拿起昨晚就赶着做的针线活儿,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儿。旁边一个大篮子,装满了旧袜子,她全掏出来,摊在长椅上和桌子上。几天之后,又接着缝补毛巾、床单之类的东西她的精神头儿全用在活儿上,嘴唇失去任何表情,眼睛也尽失光亮。

    第一天晚上,就是这张没了诗意的面孔,我几乎认不出了,注视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对我的目光有所觉察,我几乎惊恐地叫了一声:

    “阿莉莎!”

    “什么事儿?”她抬起头来问道。

    “我就想瞧瞧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儿;不过,这类缝缝补补的活儿要求非常专心。”

    “你缝补这工夫,要我给你念点儿什么吗?”

    “只怕我不能注意听。”

    “你为什么挑这样劳神的活儿干呢?”

    “总得有人干呀。”

    “有很多穷苦女人,干这种活儿是为挣口饭吃。你非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总不是为了省几个钱吧?”

    她立刻明确对我说,干这种活儿最开心,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就不干别的活儿了,恐怕全生疏了她含笑说这些情况,温柔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如此让我伤心。“我说的全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你听了为什么愁眉苦脸呢?”她那张脸分明这样说。我的心要全力抗争,但只能使我窒息,连话都到不了嘴边了。

    第三天,我们一起去摘玫瑰花,然后,阿莉莎让我把花儿送到她房间去。这一天,我还没有进过她的房门。我心中立刻萌生多大希望啊!因为当时,我还怪自己不该这样伤心呢:她一句话,就能驱散我心头的乌云。

    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心情总是很激动,不知道屋里是怎么布置的,形成一种和谐而宁静的氛围,一看就认出是阿莉莎所特有的。窗帘和床帏布下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亮晶晶的,一切都那么整齐、洁净和安谧,一切都向我的心表明她的纯洁和沉思之美。

    那天早晨我走进屋,发现我从意大利带回的马萨乔两幅画的大照片,从她床头的墙上消失了,我感到诧异,正要问她照片哪儿去了,目光忽又落到旁边摆她喜爱的书的书架上,发现一半由我送的、一半由我们共同看的书慢慢积累来的小书库,全部搬走了,换上了清一色毫无价值的、想必她会嗤之以鼻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又猛然抬起头,看见阿莉莎笑容可掬——不错,她边笑边观察我。

    “请原谅,”她随即说道“是你这副面孔惹我发笑,你一看见我的书架,脸就失态了”

    我可没有那份心思开玩笑。

    “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看这些书吗?”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

    “我是想,一个聪明的人看惯了精美的读物,再看这种乏味的东西,难免不倒胃口。”

    “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她说道。“这是些朴实的心灵,同我随便聊天,尽量表达明白,我也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事先就知道,我们双方都不会退让:他们绝不会上美妙语言的圈套,而我读他们时,也绝不会欣赏低级趣味。”

    “难道你只看这些了吗?”

    “差不多吧。近几个月来,是这样。再说,我也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了。不瞒你说,就在最近,我想再石看你从的教我欣赏的伟大作家的书,就感觉自己像圣经里所讲的那种人,极力拔高自己的身长。”

    “你读的是哪位伟大的作家,结果给了你这样古怪的自我评价。”

    “不是他给了我的,而是我读的时候自然产生的他就是帕斯卡尔1。也许我碰上的那一段不大好”1帕斯卡尔(1623—1663),法国科学家、哲学家、散文作家,著有思想集。

    我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她说话的声音清亮而单调,就像背书似的,眼睛一直盯着花束,插花摆弄起来没个完。她见了这个手势,略停了一下,然后又以同样的声调说下去:

    “处处是高谈阔论,会人惊讶,费了多大的气力,只为了证明一点点东西。有时我不免想,他那慷慨激昂的声调,是不是来自怀疑,而不是发自信仰。完美的信仰没有那么多眼泪,说话的声音也不会那么颤抖。”

    “这种颤抖和眼泪,才显出这声音之美。”我还想争辩,但是没有勇气了,因为在这些话里,根本见不到我从前在阿莉莎身上所珍爱的东西。这次谈话,我是根据回忆如实地记录下来,事后未作一点修饰或编排。

    “如果他不从现世生活中先排除欢乐,”她又说道“那么在天平上,现世生活就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道,听了她这种古怪的话不禁愕然。

    “重于他所说的难以确定的极乐。”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啦?”我高声说道。

    “这无关紧要!”她接着说“我倒希望极乐是无法确定的,以便完全排除交易的成分。热爱上帝的心灵走上美德之路,并不是图回报,而是出于高尚的本性。”

    “这正是隐藏着帕斯卡尔的高尚品质的秘密怀疑论。”

    “不是怀疑论,而是冉森派1教义,”阿莉莎含笑说道。“我当初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她扭头看那些书,接着说道:“这些可怜的人,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属于冉森派、寂静派2,还是别的什么派。他们拜伏在上帝面前,就像风吹倒的小草,十分单纯,心情既不慌乱,也谈不上美。他们自认为很渺小,知道只有在上帝面前销声匿迹,才能体现出一点儿价值。”

    1冉森教派:天主教新教派,在17世纪法国一度很有影响,后来遭到镇压。

    2寂静派信奉神秘主义,教徒可以越过教会,直接与天主对话。

    “阿莉莎!”我高声说道“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

    她的声音始终那么平静、自然,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自己这种感叹显得尤为可笑。

    她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最后这次拜访帕斯卡尔,我的全部收获”

    “是什么呢?”我见她住了口,便问道。

    “就是基督的这句话:‘要救自己的命者,心然丧命。’至于其余部分,”她笑得更明显,还定睛看着我,接着说道“其实,我几乎看不懂了。跟小人物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真怪了,很快就受不了大人物的那种崇高了。”

    我心情这样慌乱,还能想到什么回答的话吗?

    “今天如果需要我同你一起读所有这些训诫、这些默祷”

    “嗳!”她打断我的话“我若是见到你看这些书,会感到很伤心的!我的确认为,你生来适于干大事业,不应该这样。”

    她说得极其随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她意识到,这种绝情话能撕裂我的心。我的头像一团火,本想再说几句话,哭一场:说不定我的眼泪会战胜她;然而,我臂肘支在壁炉上,双手捧着额头,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莉莎则继续安安静静地整理鲜花,根本没有瞧见我的痛苦;或者佯装没有瞧见

    这时,午饭的第一次铃声响了。

    “无论如何我也赶不上吃午饭,”她说道。“你快去吧。”就好像这纯粹是一场游戏似的,她又补充一句:

    “以后我们接着再谈。”

    这场谈话没有接续下去。我总是抓不住阿莉莎,倒不是她故意躲避我,然而总碰到事儿,一碰到就十分紧迫,必须马上处理。我得排队等待,等她料理完层出不穷的家务,去谷仓监视完修理工程,再拜访完她日益关心的佃户和穷人,这才轮到我。剩下来归我的时间少得可怜,我见她总那么忙忙碌碌;不过,也许我还是通过这些庸庸琐事,并且放弃追逐她,才最少感到自己有多么失意。而极短的一次谈话,却能给我更多的警示。有时,阿莉莎也给我片刻时间,可实际上是为了就和一种无比笨拙的谈话,就像陪一个孩子玩儿似的。她匆匆走到我跟前,漫不经心,笑吟吟的,给我的感觉十分遥远,仿佛与我素昧生平。我在她那笑容里,有时甚至觉得看出某种挑战,至少是某种讥讽,看出她是以这种方式躲避我的欲望为乐然而,我随即又转而完全怪怨自己,因为我不想随意责备别人,自己既不清楚期待她什么,也不清楚能责备她什么。

    原以为乐趣无穷的假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极大地增加我的痛苦,因而我惊愕地注视着一天天流逝,既不想延长居留的时间,也不想减缓其流逝的速度。然而,就在我动身的两天前,阿莉莎陪我到废弃的泥炭石场。这是秋天一个清朗的夜晚,一点儿雾气也没有,就连天边蓝色的景物都清晰可辨,同时也看见了过去最为飘忽不定的往事——我情不自禁抱怨起来,指出我丧失多大的幸福,才造成今天的不幸。

    “可是,我的朋友,对此我又能怎么样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的是一个幽灵。”

    “不,绝不是幽灵,阿莉莎。”

    “那也是个臆想出来的人物。”

    “唉!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她曾是我的女友,我要把她召回来。阿莉莎!阿莉莎!您是我曾经爱的姑娘。您到底把自己怎么啦?您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默然不答,低着头,慢慢揪下一朵花的花瓣,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

    “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你不那么爱我了?”

    “因为这不是真的!因为这不是真的!”我气愤地嚷道“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

    “你爱我可你又为我惋惜!”她说道,想挤出个微笑,同时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能把我的爱情置于过去。”

    我脚下的地面塌陷了;因而我要抓住一切

    “它同其他事物一样,也必然要过去。”

    “这样一种爱情,只能与我同生死。”

    “它会慢慢削弱的。你声称还爱着的那个阿莉莎,只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了;有朝一日,你仅仅会记得爱过她。”

    “你说这种话,就好像有什么能在我心中取代她的位置,或者,就好像我的心能停止爱似的。你这么起劲地折磨我,难道就不记得你也曾经爱过我吗?”

    我看见她那苍白的嘴唇颤抖了;她声音含混不清,喃喃说道:

    “不,不,这一点在阿莉莎身上并没有变。”

    “那么什么也不会改变。”我说着,便抓住她的胳臂

    她定下神儿来,又说道:

    “有一句话,什么都能解释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什么话?”

    “我老了。”

    “住口”

    我立即争辩,说我本人也老了,同她一样;我们年龄相差多少还是多少这工夫,她又镇定下来,惟一的时机错过了,我一味争辩,优势尽失,又不知所措了。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封格斯马尔,走时心里对她对我自己都不满意,还对我仍然称为“美德”的东西隐隐充满仇恨,对我始终难以释怀的心事也充满怨愤。最后这次见面,我的爱情这样过度表现,似乎耗尽了我的全部热情。阿莉莎说的话,我乍一听总是起而抗争,可是等我的申辩声止息之后,她的每句话却以胜利的姿态,活跃在我心中。唉!毫无疑问,她说得对!我所钟爱的,不过是一个幽灵了:我曾爱过并依然爱着的阿莉莎,已经不复存在唉!不用说,我们老啦!诗意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的心凉透了;可是归根结底,诗意消失不过是回归自然,无需大惊小怪。如果说我把阿莉莎捧得过高,把她当成偶像供奉,并用我所喜爱的一切美化了她,那么我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阿莉莎刚一自行其事,便回到本来的水平,平庸的水平上,而我本人也一样,但是在这种水平上,就没有爱她的欲望了。哼!纯粹是我的力量将她置于崇高的地位,而我又得竭尽全力追求美德去会她,我现在看来,这种努力该有多么荒谬而空幻啊!如果不那么好高骛远,我们的爱情就容易实现了然而,从此以后,坚持一种没有对象的爱,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固执,而不是什么忠心了。忠于什么呢?——忠于错误。干脆承认自己错了,不是最为明智吗?

    这期间,我接受推荐,要立即进入雅典学院1,倒不是怀着多大抱负和兴趣,而是一想到走就高兴,好像一走就全摆脱了。

    1法国在希腊雅典设立的学院,派去高等师范学生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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