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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的人声,她精神一振,跟踉脍脍冲出去,在外头的梧桐树下,见到了一男一女,她讶异地睁大眼,说不出一个字。

    “秦弱水,你怎么回来了”.”严婉茵冷勾柳眉,挂著蔑笑,她一身整齐的黄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撑把阳伞,后头跟著搬运工模样的壮汉。

    “我回来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儿都到哪儿了?”无视于对方的敌意,她急切地向前问。

    严婉茵妆点过的美目扫了她一圈,突地咧开朱唇,笑得快意极了。“到哪儿?到上海去啦!那个把你当宝的男人没告诉你吗?你看起来很狼狈,自己从长沙回来的?小鹃呢?”

    “上海?”她罔若末闻地重复。

    “你真像海外回来的,啥也不知,齐雪生是把你当宝还是当傻瓜,这么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筹画好了,工厂和商铺停业,全家暂时到上海避难去了,大概要十天后才决定回不回来。”严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头问:“那么姐姐为何在此?”

    严婉茵闻言,尖声笑起来。“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这次我提前从上海回来,是因为我决定了,我不想一辈子耗在齐家,你不是说过,女人可以另觅良缘,自有一片天,我会如你所愿,和齐雪生离婚,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严家不比齐家差,供我这个女儿下半辈子自由自在还不难。”

    她呆若木鸡。“为什么突然——”

    严婉茵飘著香水的脸凑近她,她屏息不动,香水的呛浓开始令她晕眩。

    “为什么?因为走了一个你,又来了一个曾怀梅!我严婉茵自恃条件不差,你的出现已经是我的极限,没想到还得忍受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现在我家,我这一生,难不成就看着你们这些女人来来去去干瞪眼,还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个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谁是曾怀梅?怎么来的?”她转著空洞的眼珠,无法立即消化这一番天外飞来的讯息,居然渐渐闻不到呛鼻的香水味了。

    严婉茵歪著头,撇嘴笑道:“她是雪生旧同窗曾怀南的妹妹,这次打胜的一方,就是曾怀南顶头上司领军的,开打前他将曾怀梅托给了雪生照顾,这次齐宅没受损,曾怀南大概下令关照过了,所以我们才能好好站在这说上话。”

    “照顾?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长了。”她干笑,当初,他不也是基于同情她而娶她进门,不,正确的说是受她要胁。这一次,是为了还曾怀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两个陌生人共处,日久生情是否同样会发生?

    不会的,他说过他只对她动过情,他不会再碰别的女人,她对他多次宣示过,绝不容许他有异心,否则她不会留下。

    但是,他毕竟是把她放在长沙了,他连个通知也没有,让她心惊胆战的度过这趟舟车劳顿,他真的视她为唯一吗?

    “我看再纳进曾怀梅是迟早的事,他们这阵子形影不离,雪生忙著替她处理转学一事,曾怀梅娇媚又大方,还是大学生,你说,我何必委屈自己看这场戏?多谢你从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尽。”皮鞋一蹬,手一挥,后头的壮汉推著一车行李前进。

    她趋前抓住严婉茵臂膀“请告诉我齐家暂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严婉茵回头再一次细细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诉你地址,不过希望你也做到你说过的话,别丢女人的脸!”

    她注视著那张红唇,干涩的眼眶里,涌上了第一波湿意。

    “姐姐,对不起,一直以来,伤害了你。”

    严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缓缓消失了,她嘲弄地挥挥手道:“算了,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么主?齐雪生就算不为你,也会为别的女人动心,那是迟早的事,他毕竟是为了老太太才跟严家结这门亲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严婉茵背影消失,回过头,再次扶著树干呕吐起来。

    上海法租界洋房。

    从二楼窗子住下望,围墙外是一排法国梧桐,绿叶成荫,墙内是遍地红玫瑰和桂花,香气浓郁到二楼也能闻到。

    他关上窗,拧著眉心,花香无法平息他胸口莫名的不安,反而令他火躁,他回转身,一头碰上了身后的年轻女人。

    “对不起。”他扶住她,失笑。“我不知道你站这儿。”

    曾怀梅莞尔,触摸他的额。“我没事,你呢?”

    他一侧头,错过她的手指,摇头问:“找我有事?”

    她微赧道:“齐大哥,这里很好,可我还是挂念著我哥,你有他的消息了吗?”

    他安慰的笑道:“派人打听了,应该很快有回音,只要这两天确定停战了,我们就回去看看。”

    她释怀的扬唇,微觉到他平静面容后叠藏的心事,探问道:“大哥在担心什么?是大嫂吗?回苏州后,我可以向她解释——”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她道:“不必担心这些,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需要什么但说无妨。前天我们去拜访的女子大学校长已经答应你转入了,你就放心待在上海吧!”现在棘手的不是严婉茵负气回严家,而是老夫人受了严婉茵提出离婚之举刺激过大,正卧病在床。

    她轻轻颔首,不再逗留,走开前,禁不住多瞧了他一眼——他向来都是这样的吗?担起一切,独立解决,从不诉苦,这些是曾怀南信任他的主要原因吧?听齐家家仆提起,他还有一名年轻的侧室待在长沙老宅,不知是何种风貌的女人?若能赢得他的心,势必不俗,为何齐雪生不携她同行?

    “二哥。”齐春生匆忙走进偏厅,面色凝重,手里拿了一张纸,看到曾怀梅楞了一下,不自在的点头笑笑,年轻的面庞下是老成持重的气息。

    齐雪生走向他“怎么?家里有消息了?”

    “嗯!”和手足回异的五官秀气斯文,薄唇欲言又止。“爸在教会医院很好,没受到干扰,家里也没被破坏,不过——”垂下的目光快速地瞥了兄长一下。

    “怎么?纱厂有问题?”

    齐春生摇头。“长沙那儿来了消息,秦——就是秦小姐”洋派的他叫不出那别扭的称谓。“七天前只身离开老宅回苏州,没找到你,听说到上海来了,可是,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会不会有问题?”

    他大惊失色,压抑著焦灼。“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他并没有通知长沙家人,就是伯惊扰她,令她胡思乱想,夜不能寐。

    “听说遇见了大嫂,二哥,我是担心,她一个女人”

    他推开齐春生,急奔下楼。

    他总是估量错秦弱水,他以为他能掌握住这个女人,他却不知道,千山万水都敌不过她的决心。

    老式茶楼里,最角落的一张桌上,上头摆了几样点心,但一样也未动,桌旁坐著的女人,盯著那几盘食物,连筷子也没提起。

    一个年轻伙计经过,钉在她身边许久不走,她察觉后保持不动,掀唇道:“这位小扮,没看见我叫了菜?有问题吗?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不用再上菜了。”

    伙计笑了两声,不但没走,直接到她前方空位坐下,直视著她。

    她漠然又厌倦的抬头,见到对面的浓眉大眼,惊骇流露,但只有短短几秒,便很快回复木然,她垂眼道:“是你!”

    “是我。我一直认为,只要你活下来,我一定可以再遇见你,我们之间,是断不了的。”潘良平静地说,之前眉宇间的狠劲消退不少。“弱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我只是不想看见你选择了他。听说你看得见了,齐雪生帮了你不少忙,他到处派人追查我,还找人监视我,这阵子看得比较松了,大概苏州乱,无暇他顾,不过,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齐雪生呢?你看来脸色下太好。”

    她疲倦的笑了。“小良,你还想怎样?人不过是命一条,心却是勉强不来的,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挟持我吗?如果我怕危险,就不会独自来上海了。你走吧!我没力气杀你,也不想脏我的手。”

    潘良沉默良久,伸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污渍,她不动,虚弱道:“别碰我,我不是你的人,我现在也不想动手打人。”

    他缩回手,长期武装的强硬终于溃决,他哑声说著:“弱水,如果能回到从前有多好,回到师娘还没死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我也不想变成这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弱水,这一生,我只求你别离开我,我做错的事,无法再重来,可是请你告诉我,我如何弥补这一切,才能让你正眼看我?”

    她看向他,唇瓣泛白干燥。“我们再也回不到一家人的时候了。我现在也没力气想这回事,帮个忙,让我静静,我待会还得搭车离开这儿,让我恢复一**力,我怕长途坐车又要吐了。”

    他疑惑地张大圆眼“你一个人?齐雪生不陪你?”

    她别开脸不回应,她一个字也不想告诉面前的人,她现在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她不想看到同情、讪笑,或幸灾乐祸。从昨天到现在,她眼前不断晃过那一幕,齐雪生和曾怀梅共乘一车回到住家大门前,两人谈笑风生的下车后,曾怀梅笑着对齐雪生说道:“齐大哥,我用你表妹的名义入学好吗?他们好像不相信呢!方才我听到有职员在偷偷的说,我不会是你在外头的女人吧?你的名誉可毁了。”

    齐雪生扶了扶鞋跟拐了一下的曾怀梅道:“你是女人都不在乎了,我一个男人在乎什么?就由他们去说吧!”

    曾怀梅笑得更敞颜了。“我明白大哥为什么把我交给你了,有你挡著,什么都不必担心。”

    从前,齐雪生深伯她笃信自主恋爱和婚姻的信念搞得齐家人尽皆知,令老太太发怒,总是要她低调行事;现在,他竟不畏流言了,是女人的影响力吗?

    思及此,她捣住嘴,再度反胃,她再也忍受不了这里五味杂陈的气味,把钱掏出放在桌上后,提起行李,转身冲出茶楼。

    潘良紧跟出去,拉住她。“弱水,你这样怎么回去?身子好些再走吧!”

    “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她甩脱他。

    “你如果半路横尸街头,是遂了谁的意?师娘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用的是这种方法吗?”他在后头大喊。

    她定住不动,像想起了什么,行李颓然落地,两手交抱捧住肚子,弯腰蹲下,低声啜泣著。他走到她前头,扶起她。

    “走吧!陪我回扬州。”她很快拭去泪水,推开他的手。

    他大喜过望,忽又面色一黯。“你不怕我对你怎样了?你原谅我了吗?”

    她冷笑两声,瞅著他道:“不怕。你想要一具尸首吗?”

    “你”他惊异。

    她将行李塞到他手上,面无表情道:“从今以后,别再问我有关齐家的事,我让你接近我,不表示我原谅你,更不代表我总有一天会接受你,你如果想赎罪,就让我毛发未伤的好好活下去,等我安顿好了,到时你想走,再走吧!我将来不想再看见你。”

    他没说话,两眼濡湿,提著行李,先转回茶楼,扔下颈子上垂挂的毛巾和跑堂的外衫后,再追上秦弱水,一语下发的跟在她两步远的身后。

    如同十年前,她在街头捡了小她两岁的乞儿,一前一后的走回家时的情景一样,只是,她再也不会温柔的拍著他的背,轻声对他说:“小良,慢慢吃,桶子里饭还多得很。”

    他早已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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